三 雲陽宮(1)
我在雲陽住下。倏忽已一月。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王會前來,帶著四野的貢品,陳放在長廊之中。我在殿門前下拜迎駕。侍女如雲。王金色的衣袍是那麼炫目燦爛。王跋扈的鸞駕是那麼高貴而華美。每次面對他時,我都對自己如是說。藉此以忘記他那蠢鈍醜陋的面容,與委瑣冗雜的話語。天明他離開時,我披上鶴氅,下階送他。玉階方有白露暗生之際,夜鳥依然在檐角唱著不祥的歌謠。他的扈駕在門外守候一夜之後,依然用王的禮節護送他離去。我站在台階上看著他走過長長的甬道。他的身影,在迷茫未明的晨光中看去,消逝了王的尊嚴。帶著一種孤獨。我站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陽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白色衣角。宮殿的另一面,早起的樂官,開始歌唱《青陽》之曲。……經歷過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我記得鳥聲灼成最後一道創傷。樹根緩慢地扎進心裡,我學會對自己無情。……在金獸頭的香氣氤氳之下,王已昏然欲醉。他拉著我的長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他問我:「愛妃,你為什麼不笑呢?」「大王,臣妾素來不知何為笑。」「愛妃,寡人擁有四海,獨寵你一人,你有何不滿的嗎?」「大王,臣妾對大王之恩,感激不已。」「愛妃,你可知道,寡人從未如此寵愛一個女子到你這般地步啊……」他已醉了。他睡著了。在昏暗的暮色之中,酒盞狼藉,佳肴凌亂。斜斜的餘暉灑在席上。帶著灰暗的鬼氣。他匍匐在我的膝頭。所有的侍從都還石像一般兀立在旁。在這時,他已不是大周的王。他只是一個人間的男子。一個愚蠢,遲鈍,普通的醉漢。他享受了美酒佳肴,忘卻了自己身上天下之任,而醉倒於一個女子的席上。這就是他。我懷著一種奇特的好奇心,審視他的醉臉。紫紅色的臉膛。歪斜的五官。爛醉如泥的身軀。這就是大周的王。就是褒國的公子誠惶誠恐所畏懼的王。多年以前,我還在褒國之時,所有的人都帶著崇敬的神情說:王是天上的星辰。王是天空與大地的主宰。他理應有跨山超海的蓋世神威,有叱吒風雲的宏偉氣度,有天空般壯麗的胸懷,有大地般沉厚的性情,有龍一般的高貴。他們臉色敬畏,心嚮往之。我還記得我離開褒地時,有那麼多人以艷羨的眼神,注視著我的車馬與我華麗的霞衣。忘記那些吧。我輕嘆了一聲。那都是往昔的故事。此處是雲陽。我叫做夕顏。我是褒國獻上的禮臠,為了贖回國王的性命。我只能忘記自己的名字,然後在這裡獨自生存。王已睡著。我獨自走上長廊。衛士執戈,行陣成列。清冷的月光灑在鋒刃之上。有詭異的藍色閃光。我獨自在長廊上望著新月。凄冷稀薄的月光如淡淡的水流淌落在台階上。這是他鄉的月光。它是如此凄冷如此落寞。它照耀著大地的宮闕,也照耀著故鄉的冷沙。這裡是雲陽。我再一次告訴自己。再也沒有別的故事。這便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我留在了雲陽。我的故事就此結束。這裡,是我的家。我睡著了。在夢裡,我又夢到了我的母親---我不曾看到過她的容顏。她白衣長發,青絲遮住她的臉。她踏著殘餘慘白的月光而行,悄然無聲地將我放在了蒼莽的樹叢之中。她的動作有條不紊。我聽不到她的呼吸。在夢中,她彷彿一個優伶,在演一出她反覆排演的戲劇。無論我如何哭喊如何掙扎,她充耳不聞。彷彿我的聲音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她終究將我放下,而後悄無聲息地踏月離去。在黎明未曾來到的昏暗中,我停止了哭泣。在樹叢中的我,聽到流水的聲音。我在雲陽的屋檐之下,不斷地繼續著我的噩夢。沒有人帶我離開。我只能在不斷的哭喊中醒來,面對滿臉的冷淚。姒,不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