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希羅多德時代的希臘曾經有一種論調。文學分為詩和史兩種。我在閱讀《伊利亞特》時感受到的恢弘和神奇使我對歷史產生了最初的華麗印象。在我幼小時閱讀的涉及歷史的著作中,早期的評書,《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章回體小說,以及《伊利亞特》。於是我對於歷史充滿了彷彿眾神時代的敬仰。在我記憶中的歷史無不如長詩一般洋溢著濃郁的華麗而又深邃的況味。這種影響一直到多年以後,我第一次閱讀大仲馬那部經典的歷史小說《三劍客》時,我才發覺了小說家對於歷史的加工是可以如此優美而精緻。而被禁錮於史書之中堆壘陳舊的往昔也可以由細密的文字譜寫旋律。這在當時對我是極大的誘惑--當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自己擺布往昔之時我感到的是驚訝。所以我滿足於玩這個年少時的遊戲。對於歷史,讓它可以象長詩一樣流傳。即使那並非事實。對於古希臘作品的閱讀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們的悲劇思想……按照村上春樹在某部小說里借十五歲男主人公之口道出的說法,古希臘悲劇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悲劇的主人公之所以淪陷入悲慘命運並非其本身的弱點而恰恰是他本身的優點。而某些宿命的因素使人力本身顯得輕不可言。一言以蔽之,希臘故事最核心的悲劇因素正是雨果不朽的巨著《巴黎聖母院》中克洛德鐫刻在牆壁上的那個字:命運。當我小時候看《伊利亞特》時看到阿喀琉斯對奧托墨冬宣布他即將死亡時那堂皇的姿態時我感到一種難以容忍的悲愴。那是一種被神祗天定的哀愁,無法逃脫的結局。這樣的悲劇情節使我深印腦海。宿命的難以逃脫構成了非現實性悲劇最可怕的信條。如果說古希臘作品對我的小說寫作有所影響的話,也許就在於我對於宿命這個信念的堅持上。在《傾城》中,借伯陽父之口我說出了那個顛覆的預言。然後他遭受了如卡珊德拉一般的命運。褒姒的痛苦來自於她堅信這個宿命,這是她的痛苦之源。就象古希臘的歷史悲劇一樣,最終她都難以逃脫這個宿命而越陷越深。我必須承認,在設置這個預言和命運的鋪陳之時,我記憶中的古希臘宿命情結再次起了作用。於是在寫作時,我對於褒姒感受到的掙扎式的痛苦感同身受,一如當年我讀到特洛伊城外阿喀琉斯的命運之踵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在這部小說里我沒有刻意營造過往宮廷的氛圍。也許這是你讀完后的第一感覺----比之於眾多優秀的歷史小說家們筆下那錯綜複雜明爭暗鬥的宮廷,這個文本中營造的世界並不那麼讓人感到近在咫尺,並且親切可人.我在重讀之時感到的只是冷寂和孤獨.在寫作這個文本的一整個夏天我不斷的閱讀和《山海經>.其間明亮的蟬聲爛漫的陽光花樹郁深的影子構成了一個明媚的視覺印象。但是那蒼黃的書頁上關乎於這段歷史的記錄,永遠是那麼寥寥數百字.太史公蒼然厚重的筆墨遠過千年以後依然沉默.在我閱讀多次之後我的意識中開始浮現出我所想敘述的世界。惟其遙遠,所以真實.西周王朝是太過遙遠的時代。而三千年後的夏天我由於歷史記述的簡約而擁有了自己幻想的空間。在那些殘存的斷簡殘編之中的史料不盡完美.所以我構造的僅僅是一個空曠和寒冷的世界。這是一種取巧.我得承認。我找到了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比之於其他時代----那些被豐富史料勾勒得五光十色的時代----顯得非常空曠而安靜的時代,然後開始自得其樂的敘述。這個時代有著一幅空白的尚未著墨的廣袤大地,而我開始在這裡畫自己想要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