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白秋其實本有一次機會見到奉玉神君。
那是天帝的賞雲之會,天庭百萬仙神都圍聚在天宮高台之上,觀賞百年一回的雲山霧海。她當時還十分年幼,化了原型被母親抱在懷中,新奇地四處看來看去,忽然便聽到人群喧嚷,群仙突然議論紛紛起來,還不等白秋明白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便聽她娘也意外地呼了一聲,驚訝地道:「今日奉玉神君怎麼也來了?」
周圍太吵,她爹應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但娘見她拉長了脖子很好奇的樣子,便將她舉起來好讓她瞧。
她娘道:「奉玉神君是上古時天道自然而生的將神,天界未統時是天帝手下的幹將,戰無不勝,如今掌天庭三十六軍天兵,也管凡間將才。」
說到此處,她娘稍稍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奉玉神君為人不太好相處,尤不喜外人近身……你在這裡看看就好,不要靠得太近了。」
白秋「噢」了一聲,高高興興地甩著尾巴朝人群喧鬧的中心望去,果然瞧見有一人佇立在天宮高台的玉欄邊上,廣袖青袍,烏髮如瀑,他面前便是翻飛的仙雲霞光,夕陽染紅了半邊雲海,也落在他肩頭上,襯得他身姿挺拔,皎如玉樹臨風前……只是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白秋離得遠,看不清就覺得難受,她正要湊近細看,忽然一陣仙風迎面吹來,吹得她眯了眼睛,然後……
白秋打了個噴嚏。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等她再睜眼,玉欄邊上已經沒了人。
這本來應該是件十分遺憾的事,但兩人說到底不過是萍水相逢,白秋轉頭就將這事忘到腦後,回家繼續當一隻無憂無慮的小白狐,沒幾年之後,不要說奉玉的名字,她連上古神君到底好吃不好吃都不記得了。
總之,她那天並沒有看清奉玉神君的臉。
若是她當時看清了的話,現在許是就不會在這裡轉來轉去了。
這是一處凡人府邸,院中簡單地布置著花草。白秋正偷偷摸摸地躲在一扇門后,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往裡瞧。
此時已經入了夜,今晚偏巧是個難得的晴夜,皎白的月光順著大開的兩葉門照入屋內,屋內亮著燈。在柔和的燈光里,一個男子端坐於室中。他膝上放著琴,雙手垂弦而動,正合目彈奏,錚錚的琴聲從他兩手之間傾瀉而出,帶著些許肅殺之氣。
這世間許是不會再有人俊美至此。眉如墨畫描青山,鼻若清泉照豎膽,只是他明明生得一雙易惹桃花的鳳眸,卻偏偏天生一派冷冽的氣質,手中彈得亦是激昂的戰曲。他面色有些冷凝,眉頭輕蹙,神情便顯得沉重,看著不大好親近。不過,無論他看著如何不好親近,落在白秋眼中,卻只剩下愛慕。
數月之前,便是他救了她。
他一劍劈開將她吞噬的千年妖花,讓她重見天日。
雖說白秋至今都沒想明白他一介凡人是如何劈開的千年妖花,但她終究是被救了,且她在驚慌失措的混沌中睜開雙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眼前男子這副絕世的相貌。如今回想起那恍惚一眼,白秋只覺得山崩海裂、地動山搖,從此她便再看不見對方眼中結的萬年冰霜,高高興興跟到了此處,所謂一見鍾情,想來便是如此。
如今她已打聽了許多事。她知道他的名字是奉玉,是個將軍。
說來奇怪,他名字里這「奉玉」兩個字聽著耳熟得緊,好似在什麼地方聽過,不過白秋想了老半天也沒記起自己到底是吃過什麼東西名字是像「奉玉」的,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扭頭就不再在意,繼續琢磨怎麼進去說話才能不嚇到他。
她到底是仙狐,機會倒是不少,奈何自己慫,每次臨陣就逃了。白秋自己也覺得很絕望,她在門口惴惴,還未等她下定決心,這時,屋內的琴音卻戛然而止——
奉玉聽到門口有響動,琴音便是一停。他鳳眸輕啟,下意識地便要拔劍,但待看清來人,他手中的動作便猛地停住,奉玉望著門邊,不禁微微一怔。
儘管白秋躲得飛快,但他還是看得清楚。藏在門后的是一隻不及團扇大的小狐狸,通體雪白。他屋子的門檻有些高,而這狐狸個頭又太小,因此奈何對方踮高了腳拉長了脖子,也只露出一對毛茸茸豎著的狐狸耳朵和一雙烏溜溜的狐狸眼睛。她原是好奇地探出了半個腦袋,可一與他四目相對,便一下子慌張地將頭縮了回去,半天不曾再露面,唯有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小動物逃走的腳步聲,聽著像是跑了。
她大概是自覺藏得很好,尾巴和耳朵一點都沒漏出來,任憑屋內的人從哪裡瞧都是瞧不見她的。奉玉也幾乎要信了……如果不是門口還斜斜地擺著一道狐狸影子的話。
奉玉看著地上那道不停晃著耳朵的小影子,未移開視線,卻也未出聲,只靜靜地瞧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手指一動,又重新開始彈琴。
琴音如流水,奉玉眼角的餘光瞥見那隻小狐狸隨著他的琴聲抖著耳朵打拍子,十分開心的樣子,手下一頓,就換了個歡快的曲調,不多時,果然看見她打拍子打得更歡了。
奉玉不覺抿唇一笑,他本就生得風流,這一笑便有暖風拂過、冰雪消融之感,只可惜他又飛快地收斂,並無人瞧見。
一曲奏畢,奉玉便收了琴,出聲道:「既然來了,何不進來?」
門口沒有響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到門后慢吞吞地露出一隻耳朵,接著變成兩隻,然後才緩緩顯出一雙眼睛來。白秋忐忑地瞧著屋中的男子,見他筆直地看著自己,她害羞地往後退了半個步子,不過想到既然已經被對方發現,已無所謂躲藏,她才挺了挺胸膛,壯著膽子往屋裡走。
奉玉看著她笨拙地跳了進來,先是前腳,再是後腳,待四隻腳都輕巧地落了地,便拖著尾巴一搖一擺地跑到他身邊,然後便拿額頭輕輕在他膝蓋上蹭了一下,「嗷嗚」叫了一聲,坐下來不動了。
奉玉極少被動物這般親近,心裡倒有幾分新奇。他自然曉得這小白狐已經跟了他幾個月,起因他也清楚,但奉玉自知他不過是看那妖花形態怪異,隨手劈開來看看,本無意救她,著實談不上是什麼恩情,故而他抬手摸了一下狐狸的腦袋,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便說:「你生在山間,市井不該是你駐留之地。我這裡沒有給狐狸待的地方,我也並無可讓你報償之事,你若無事,便回山林去吧。」
奉玉話音剛落,還不等他親自將她抱出去,坐在地上的這小狐狸便忽然站了起來,急得原地團團轉。奉玉驚異於她竟好似真的能懂人言,但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這小白狐在自己身上掏了掏,也不知她是從哪兒掏了封信出來,急急地推給他,奉玉一愣,伸手接過。
信封平平整整,且是仔仔細細封好的,只是信封上未寫姓名,看不出來路。
奉玉神色不變,抬手拆開,只見秀氣的簪花小楷文縐縐地寫滿了幾頁,不過字數雖多,內容卻是簡單的,大意是女子傾訴愛慕之情,並且含蓄地問他有沒有興趣娶個小仙女,先談戀愛也行,要是他有興趣並且喜歡狐狸的話,娶個仙女還可以給他送個狐狸。
這封信的內容未免太過突兀,對方未標明身份,且女子自比仙女的寫法也令奉玉覺得甚為不解,故而他微蹙了一下眉頭,不過轉頭看到滿臉鄭重、緊張地等著他答案的小白狐,奉玉又不禁一笑。他彎起手指輕輕颳了一下小白狐的臉,淺笑道:「你是送的?」
白秋跟著他跑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笑,當時便恍了一下神,然而罪惡感也隨之而生,先點點頭,又搖搖頭,接著自己也糾結,坐在原地不敢動。
奉玉看著她這般模樣笑笑,倒真起了些想將狐狸留下的念頭,只是這封信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應的,他想了想,便在桌案后攤開了筆墨紙硯,提筆開始寫婉拒的信,只是沾完墨剛寫了幾行,奉玉便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輕輕地拽了拽。他疑惑地轉過頭,下一瞬,便看見滿園的春風灌入了眼中。
屋中哪裡還有什麼小狐狸。
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女孩子不安地坐著,肌膚盈盈勝雪,丹唇不點而朱,一身綉著流雲的裙衫,袖子鬆鬆垮垮地垂在地上。她生著雙明澈的杏眼,垂眸便有三分羞,奉玉一回頭,便正迎上這雙秋水似的眸子。
只見她面上猶豫,眼睛卻清亮得出奇。她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歪了一下頭,擔心地道:「那個……恩人,你聽說過狐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