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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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澈迅速環顧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橫抱著顧雲容在其中前行會十分艱難。
顧雲容還懵著。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明白眼下這般是何狀況,在她尚在愣神時,只覺身子一輕,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樣扛到了肩上。
顧雲容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奈何倒著腦袋掛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拉扯他的衣擺,問他能否去救顧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語,穩穩扶住她,扛了就走。
顧雲容腦袋朝下,只覺得暈暈乎乎了一陣,再次腳踏實地,已是在一輛寬敞的馬車前,遠處還布陳著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頃,顧家餘人隨後便來。」他交代罷,回身就要走。
顧雲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尋人?」
這是連日以來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觸動。
他側過頭:「我自有法子。」
半個時辰后,顧雲容與顧家一眾人聚齊。由於四周已經戒嚴,他們暫且回不去。桓澈將他們的馬車安排到了距離守軍臨時紮起的營帳不遠的一片空地上,命拏雲留下照應,便回身帶著幾個參將去前面調度了。
桓澈走後,徐氏便一把拽過顧雲容,低聲道:「你還說你不認得王公子,你不認得人家,人家憑甚幫我們?」
顧雲容驚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將我們領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題,你快些答我。」
顧雲容裝傻只道不知。事實上她確實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為,都覺得那是她的幻覺。
林姣打量著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覺得表妹沒說實話。
到晚,拏云為顧家人提供了飯食。桓澈說是讓拏雲留下來照應,其實也無甚可照應的,四周全是守軍,安全得很。
顧雲容這一日下來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飯就開始犯困,顧家這回連表親算在內來了四五家,因著馬車有限,便讓女眷們擠在兩個車廂里,爺們兒們湊在另一輛大馬車裡。
不知桓澈是疏忽還是怎樣,頭先只將顧同甫並一眾女眷們帶來了,等徐氏焦急提醒還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將幾個表公子提溜回來。
顧雲容見幾個表兄過來時一個個形容狼狽,活像是逃荒回來一樣,不禁倒抽一口氣。
看來前方形勢很嚴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懷裡睡會兒,卻見一個丫鬟掀起簾幕,先行了一禮,跟著朝她笑道:「姑娘適才不是說要去方便么?奴婢尋見地方了。」
顧雲容本是昏昏欲睡,但聽見這把嗓音,猛地睜眼。
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見證她被刺殺的人。
桓澈身邊沒有貼身的丫鬟,但料理雜事的丫鬟還是有的,畢竟事情不能都讓小廝來做。後來她嫁入王府,他給她撥了幾個丫鬟過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這話莫名其妙,她根本沒提過什麼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減;「姑娘還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顧雲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聲招呼,在青黛的攙扶下下了車。
在青黛的帶領之下,顧雲容到了離營帳較遠的一片林子邊緣。青黛將她帶到地方之後就躬了躬身,趨步退下。
顧雲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巒之間立著一道頎長身影,她不用看臉也知道是誰,因為她對他的身形實在太熟悉了。
桓澈從陰影里緩緩步出,估摸著遠處火光能照到他的臉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須臾,才終於見顧雲容動了一動,卻是朝他行了一禮,對他今日的舉動再三稱謝,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往後凡有差遣,定當效勞。
她在謝他,但他並不高興。他不想她跟他這樣生疏客套。
「想還人情?」
顧雲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話頭。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漸進比較穩妥。
凝思一回,他開言道:「將你叫來,是因著有件事想問你——你那日在茶肆,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顧雲容奇道:「何談生疏?難道民女從前與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
他自認善察人心,但在顧雲容這件事上卻有些困惑。從顧雲容之前的表現來看,她應當是喜歡他的,可顧同甫出獄之後,她對他的態度就顯然冷淡許多,甚至還有些躲著他的意思。
這樣看來,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現就應當只是因為顧同甫了。可他還是覺得他不可能看錯她的眼神意態。
顧雲容見他久久不語,便道:「殿下若無旁的事……」
「且慢。」他出聲打斷她的話之後,接下來卻又不知說什麼。
他鮮少這樣無所適從過。
他不說話,顧雲容卻是憋不住好奇問他今日為何會幫他們這個大忙。
其實她比較想問,他跑來把她扛走那會兒,是不是被誰下了蠱了。
顧雲容這個問題其實很好答,但桓澈卻是卡了半晌也說不出來。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傾軋中都向來泰然處之,卻在一個小姑娘面前窘迫起來。
他擔心顧雲容看到他臉上的薄紅,往陰影里後撤一步。
他決定先問出這些天來的困惑:「你頭先在我面前諸般作為皆因你父親?譬如斗紙鳶時,買楊梅時……」
顧雲容腦中靈光一現。
他不會以為她是因為喜歡他才會那麼殷勤的吧?
她點頭稱是,為著撇清,又特特加了兩句:「殿下莫要誤會,民女無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時僵在原地,竟是進退不得。
難道真是他搞錯了……
一股難言的沮喪在心底攪動。
他沉默半日,拳頭握了又松,幾番反覆之後,徑自轉身:「你且回吧。」
原本還想解釋一下那日在茶肆他並非刻意刁難她,但如今看來是不需要了。
顧雲容覺得他的反應很是古怪。但他既這般說,她便也順勢施禮告退。
桓澈聽見身後沒了動靜,腳步頓住。
四下里一片闃寂,他的內心卻是不能平靜。
他想起自己這些時日以來的那些夢,想起自己這陣子的諸般矛盾心緒,對著黑魆魆的樹林出神。
他好像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了,心亂又迷惘。
國朝兵力連夜集結,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顧同甫向拏雲詢問如今離開是否安全,拏雲嚴容提醒說不要輕舉妄動,有部分倭寇已經登岸,此刻返程恐會與這股流竄的倭寇遇上。
顧同甫對此深信不疑,便繼續滯留在海寧縣。
期間,桓澈偶爾會回附近的營帳,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後,顧同甫終於從拏雲口中得知那股流竄的倭寇被剿滅了,這才鬆口氣,帶著家小返程。
離開之前,他特意問了于思賢何在,又托拏雲跟尚在領兵作戰的于思賢表達歉意,表示上回沒能好好招待好他們父子,趕回頭若有機會再請他們吃一頓。
顧同甫走後,拏雲看了顧家遠去的馬車一眼,不由皺眉。
顧同甫這不會是想跟于思賢做親家吧?聽說于思賢一直將自己的小兒子於紹元帶在身邊歷練,那日顧同甫設宴,于思賢也將於紹元帶了過去。
顧同甫要真是有那個心思,那殿下……
拏雲搖頭,他在這裡操的什麼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會出手。
返程路上,顧同甫不斷跟徐氏說著于思賢的事。他怎麼想怎麼覺得他們能有這般優待是因著于思賢的關照,殿下應是在回營帳時捎帶手兒將他們帶過去的,否則還能有什麼緣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頂什麼用,終究不是一個面兒上的。是能跟你當親家還是怎樣?」
「親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於大人結交,對咱們家也是個助益,」顧同甫長嘆一聲,「我曾聽父親說,咱家老太爺也是上過戰場的,可惜隨軍出征多年,卻是什麼軍功也沒撈著,落後歸家還氣出一身病來。父親勸老爺子想開些,富貴榮通皆由天定,但老爺子卻是鑽了牛角尖,至死也丟不開這件事。」
徐氏嘆道:「莫要再想這些了,咱們沒那個命,強求不來。」說著話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並勸說顧同甫也隨他們一道去徽州暫避。
「瞧今日這亂象,若是沒有人援手,咱們還指不定會如何。錢塘縣興許哪日也會受到波及,浙江這邊有於大人還有殿下,沒準兒過個一兩年,就能把倭寇除乾淨,屆時咱們再回。至於你那差事,我看你還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緊。」
顧同甫點頭道:「回去之後就開始預備搬遷之事。你們先走,我是走是留,隨後再議。」
歸家后,顧雲容便跟徐氏開始收拾行李。
她在錢塘縣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還有些捨不得。不過轉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們就能回來了。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應當能比前世更快回歸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時,倭寇的餘孽還不消停。
顧家人手有限,東西又雜,拾掇了五六日也沒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暫搬去徽州,主動要求留下幫忙,因此林姣這幾日一直在顧家住著。
這日午後,顧雲容午睡剛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針黹活計。
顧雲容午間都嗜睡,坐在太陽底下越發困了,不住打哈欠,手裡的針線基本沒動。
林姣與她閑話少頃,忽然話頭一轉:「那晚,我瞧見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顧雲容一驚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表姐這說的什麼話,我不過是尋處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聲道:「那麼,那位公子將你扛走,卻是真的吧?」
這回顧雲容的瞌睡徹底被嚇跑。她覺得這種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承認下來反而是麻煩,遂繼續裝傻,堅稱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輕嘆著將針線收到笸籮里:「兜兜不肯承認也無妨。其實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誰,姨母說是個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於你,你可不要錯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與他說了?這一走可要何時相見。」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顧雲容聽見這話幾乎要笑出聲來。
桓澈有意於她?不存在的。
上輩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沒喜歡上她,相較起來今生才見了幾面,喜歡她才有鬼。
就算這世上只剩她一個姑娘,他也不會喜歡上她。至於她去徽州之事,更是與他無關,他才不會關心她去哪裡。
顧同甫在顧同遠對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適才說甚?我未聽真切,不若再說一回。」
顧同遠尷尬欲死,面上陣青陣白。
他活了大半輩子,還不曾這般丟人過!
他這才反應過來顧同甫為何將他讓進來,他當時驚得什麼都忘了,暈暈乎乎地抬腿就進來了。
不過他也確實是驚著了。顧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時日,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撫衙門大牢里的伙食格外養人?而且,顧同甫為何會乘著馬車回家?大牢里的獄卒們還管接管送?
顧同遠腦子轉不過來,幾乎都要懷疑眼前這個顧同甫是個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著頭皮掏出請柬擱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樣一下子彈起來,拱手作辭。
眼角瞥見那紅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麼,找到了些底氣,皮笑肉不笑:「帖子這便算是送到了,兄長屆時千萬記得帶上妻小,蒞臨觀禮。」言罷,徑自離去。
顧同遠的疑問同時也是大房眾人的疑問。徐氏拉著丈夫哭個不住,連問他這陣子可曾受苦,顧雲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顧同甫安撫了妻兒,斟酌一番,旋將自己這段時日的經歷大致講了一講。
他入獄后實則並未受甚苦楚,他以為的事情都未發生。後來案子審結,殿下又將他從牢房調到了鞫訊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頭。他原被陰暗潮濕的牢房折騰得病懨懨的,這幾日倒是逐漸緩過來了。
顧同甫見眾人聽得又是驚奇又是慶幸,很是嗟嘆。
其實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他原以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脫層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來了。于思賢後頭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運,在衡王抵浙之前,錢永昌那幫人曾對他私下用過刑。
顧同甫詢問了家中近況,聞得謝家夫婦跑來解除婚約之事,當即道:「臨難見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說著話便將顧雲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計起顧雲容的婚事來。
他能從顧同遠的言行舉動中看出,顧妍玉怕是找了個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於這般嘚瑟,再三要來送請帖。
他嘴上雖說解除了正好,但女兒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誤了,他心中有愧,越發想為女兒尋一門更好的婚事。只是顧家門庭不高,尋個比謝家好的親家並非易事。
徐氏從丈夫歸家的情緒緩過來后,也覺難辦。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覺著,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覺著他跟他娘似都有做親之意。」
顧同甫知妻子說的是宋文選,蹙眉道:「我聽聞他而今是有些風光,但到底是個快班出身,人前沒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這樣,趁著我此番脫困,咱們以此為由頭辦一場家宴,把素日交好的親戚都請來。我記著兜兜有幾個表兄也都到了說親的年紀,咱們可從中擇選,合計合計。」
徐氏思量片時,點頭應道:「夫君說的極是,若有更合適的,就另作他選。」
晚夕一家人圍桌用飯時,顧雲容聽說衙署已經貼出告示,為顧同甫和于思賢正名昭雪,忍不住詢問萬良什麼下場。
「殿下已請了聖旨,將萬良一干人等革職下獄,」顧同甫聲音轉低,「這回浙江這邊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換幾個,陳翰那個撫台的位置說不得也要挪,我回頭還不知曉得要給哪位大人做書辦。」
顧嘉彥一下子抓住了要緊處,驚道:「父親要去巡撫衙門裡做書辦?」
顧同甫點頭,又連聲慨嘆:「我這回實在走運,原以為出獄后差事丟了生計無著,誰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撫衙門裡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賢釋放之後,不僅讓于思賢回去復任,還以嘉興大捷厚賞于思賢,並官升一級。他以為沒他什麼事,誰知道殿下轉回頭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撫衙門辦差,仍做書辦。
直接從縣衙調到巡撫衙門,不知躍了幾道門,這是何等厚待!雖還是書辦,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差事了。
顧同甫深覺自己沾了于思賢的光,不然何來這樣的連帶恩賞,亦且他今日回來,還順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頭若得見於大人,一定要好生請人家吃一頓,他這回也算是跟於大人認識了,許是於大人跟殿下說了什麼。不過,這也全賴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賢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顧雲容聽顧同甫對桓澈讚不絕口,岔題道:「爹,下月玉堂姐成親,咱們真要去到場觀禮?」
顧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緒,沉吟片時,道:「去,到時爹自有張主。」
顧淑郁聽聞父親歸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慶賀。她聞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聲問她可有適宜觀禮的衣裳首飾。
顧雲容想了想,不確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記了二房前世有沒有欲佔大房田產那一出,橫豎後來兩房是不親了。她之前滿以為那般鬧了兩回,大房這邊往後要和二房不親了,誰知顧同甫還打算去觀禮。不過顧同甫也不是個傻的,此番前去大約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來顯擺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兒的郭家究竟是怎樣的人家,」顧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兩下,「待會兒我去幫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這樣好,且得好生妝扮。」
萬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為那晚馬屁拍到馬腿上得罪了王爺,才落得今日這步田地的。
王爺那晚說要將他私獻瘦馬之事告訴巡撫陳翰,他戰戰兢兢許久,結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沒什麼事,便認為王爺不過是隨口說說,但是而今卻忽然意識到,王爺似乎是記仇了。
不然為何他的牢飯格外差!
萬良手裡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窩窩頭還是餿的,隔壁牢房的飯都沒有這樣的。
萬良實難下咽,苦著臉將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實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辦了他,還將事情捅到了聖上面前。如今不僅他,恐怕連陳翰也要烏紗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實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頻繁南下的時節,卻鬧出這麼大動靜,看來上頭是鐵了心要整治了。原來衡王這些時日面上看著悠悠閑閑的,實則是在暗中搜集他們的罪證。
閣老竟也全無出面保他們的意思!
有兩條他想不明白,一是閣老為何這樣輕易就放棄了他們,他們可是閣老在東南的得力襄助,即便辦他們可能是聖意,但閣老怎樣也應當嘗試挽回。他們皆是這般想的,這也是他們一貫的底氣。何況操刀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親王,閣老還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獻瘦馬怎就惹惱了衡王了,那四個可都是姿容上乘的處子,還學過規矩,難道衡王不喜那種長相的女子?
到了顧妍玉成親這日,顧雲容隨著大房一眾人等趕去觀禮。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開春兒才添置的衣裳頭面,一身簇新,羅衣寶髻。
穿戴雖非頂精細貴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麗質天成,只是這般,裊裊獨立,便若粉妝玉琢,顧盼之間,丰姿嬈麗,恍如瓊花映滿室,耀人眼目。
彷彿姮娥飛月殿,猶似神女臨筵前。
再過兩年容貌全然長開,不知是何等傾城絕色。
周遭有意無意的目光不時朝顧雲容這邊投來,她卻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將顧妍玉迎來,顧雲容跟顧淑郁並徐氏一道立在女眷這邊遠遠觀望。
她看著眼前按部就班進行的告祝、合巹等諸般儀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時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親王納妃儀來的,即便時間倉促,也絲毫不亂,甚至與頭先幾個王妃進門時相較更加走心。一場婚禮辦得錦簇花團,引得萬人空巷。
大凡女子,總對婚禮存有美好設想。顧雲容從前也憧憬過自己的婚禮,卻從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會將婚禮的隆重程度與丈夫對自己的在乎程度掛鉤,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開始抱了很大希望,覺得假以時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內心。
但到頭來,她好像連他心的邊兒都沒摸著。
她看到顧妍玉身上那件大紅妝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與謝景思想的相左。
那會兒她尚未重遇桓澈,還在試著跟謝景相處,瞧見別家娶親,謝景感嘆說婚禮辦得過於奢侈,有那銀錢不如多置辦些產業。
實質上娶親的那家家底殷實,那個排場對他們來說屬於正常。顧雲容覺得在能力範疇之內,婚禮是應當好好籌備的。她當時問他若他將來發達了,娶親時會不會好生辦一場。
謝景轉眼看她,眼神溫柔,莞爾而笑:「若我發達了,成婚時該有的自然都會有,但不會辦成這樣,會辦得簡樸些。省下的銀錢,咱們可以添置莊子、鋪面,再不濟留著供兒女讀書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說得有些窘迫,但還是問了一句:「若你坐擁萬貫家財,也只會辦一場儉素的婚禮?」
謝景點頭:「那不過是個儀程,花那麼些銀錢在那上頭不合算。」
「可產業何時都能置辦,成婚一生卻只一次,不過分奢侈不就好了。」
謝景仍直是搖頭:「沒那個必要。」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讓。」
這興許就是觀念的差別。謝景是個十分注重實用性的人,但她有時卻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種情結。他能遷就她一次兩次,難道能一直遷就她?時日久了總會爆發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這些,大約更能佐證她不喜歡謝景。若是換成桓澈,她可能會有意無意地忽略掉這些,然後假裝他很適合她。
禮畢開席,顧雲容本以為到了二房正式顯擺的時候了,照著顧同遠那日的表現來看,少說也要擺五十張吃看大席面,異品食烹,茶果時新,再齊齊整整地擺上錦繡桌帷、妝花椅袱,還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眾人被引入廳內,這些卻一樣都無。
席面就是尋常平頭桌席的規格,每桌五果五菜,邊角還有幾桌散席。
眾人面面相覷。
婚禮倒辦得似模似樣,席面就擺這樣的?
顧同遠與方氏也被驚著了。事先說好的明明是設六十六張吃看大席,外頭再擺十幾張流水席,怎生眼下是這麼個光景?他們可都在親戚跟前誇下了海口的。
頭先因郭家說席麵包給他們來辦,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問。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這般,是有意落他們臉面?
顧同遠憋了滿腹怨氣卻不好發作,受人敬酒時,也總覺旁人笑容裡帶著嘲諷,看賓朋們喁喁私語,也總覺是在嘲笑他們二房。
輪到顧同甫敬酒,還不待顧同遠開口,顧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兩次登門急勸內子典賣田底給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兒是否知曉。但我還是要說一句,要幫忙也不是這麼個幫法,此法頗為不當,哥兒說是吧?」
眾皆嘩然。
縱是不明就裡的,聽了顧同甫這話,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顧同遠沒想到顧同甫會當場點出,臊得滿面通紅。實質上,他根本沒想到大房今日會來。
二房已經再三請了,禮數周全得很,不來觀禮那就是大房的事,屆時旁人只會說大房心眼小不知禮,所以他們把樣子做足了,也順道氣氣大房。誰知大房非但來了,顧同甫還當面來了這麼一出。
顧同甫眼中俱是譏誚。他入獄的這段時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臉。世態炎涼,他頭先還未想到二房能做出這等寡廉鮮恥之事。什麼家醜不可外揚,兩個房頭早就各過各的了,他不介意幫二房揚揚名。
顧同遠片刻之間連丟兩回人,面上實在掛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穩了。他正打算尋個由頭先遁,就見外間賓客忽然惶恐四起,紛紛奔逃,嘈嘈亂亂,驚叫不絕。
在座眾人起先惘然,隨後聽清了外間所呼者甚,瞬間色變離席。
眾人高喊的是「倭寇來了」!
顧家這是真的攀上貴人了?
宋文選跟曹氏今日也來赴宴。曹氏也是個心思活絡的,對於顧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幾分。她是十分屬意顧雲容的,原以為顧家遭此變故,擇婿上頭不會太挑剔,但如今顧家似乎非但未受影響,還得了貴人的青眼,如此一來,顧家夫婦兩個未必會瞧得上她兒子。
曹氏禁不住嘆氣,扯了兀自低頭吃喝的兒子一把:「吃吃吃,媳婦都娶不上了!」
宋文選悶了一口酒:「那能怎麼著,我不吃不喝難道就能娶著了……」說著話也心覺沮喪。
如今連於大人都跟顧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難娶到顧雲容了。
宋文選在飯桌上的慣例是喝了酒就要開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實在沒這個心緒,吃了個七八分飽,便向顧同甫打了聲招呼,出了顧家的大門。
他無心回家,想去顧家巷子後面的小茶館里坐會兒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見熟人,便專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遠,就忽然瞧見幾個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蹤詭異。
因著這三街六巷的住戶他都臉熟,尋常也不會有生人在此出沒,他以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發愣,忽見那幾道人影齊齊竄起,幾個閃身便不見了蹤影。
職分使然,他正琢磨著要不要追過去看看,就聽兩道巨響轟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陣嗡鳴。
那炸雷一樣的轟隆巨響驚得四鄰紛紛奔出,互相詢問出了何事。
顧雲容也嚇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覺到了地面的搖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見門外圍的滿是人,撥開人叢左右掃視,又被眼前情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顧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磚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樣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賢面色陰沉。
他卻才從顧家告辭出來后,就總覺得似乎有人在暗處監視著他。才走幾步,就聽到輕微的異響。多年的臨戰經驗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險,想也不想就往後翻滾伏地,下一瞬就聽到了巨響。
還好他兒子慢他一步出來。
他命手下四處搜尋是否有可疑人跡,自己上前去廢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許盛裝□□殼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頭跟顧同甫交代一番,便帶著於紹元離去。
他匆匆趕到巡撫衙門,將手中的火器殘片交給了桓澈。桓澈仔細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賢一怔,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跟在桓澈身後的拏雲反而鬆了口氣。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猶豫了半日,眼下終於尋著往顧家去的由頭了。
因著于思賢的交代,筵席散后,顧家今日請來的一眾親戚都未走。
顧家一眾人等才從驚悸之中回過神來,就見又來了一隊官兵。徐氏聽見動靜出來一看,發現領頭的是那日請她們去茶館避雨的少年。
徐氏對少年的印象極好,瞧見他便上前寒暄。兩廂才敘了禮,顧同甫從門內出來,與少年打了個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顧同甫須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禮:「王……」他才喊了個開頭,就見少年朝他使了個眼色。
於是他後面的話全卡在了喉嚨里。
徐氏見狀低聲問顧同甫怎麼了,顧同甫嘴唇翕動半晌,不敢貿然作答,謹慎地以眼神徵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瞭然,當下笑道:「王公子請裡面坐。」
桓澈猶豫一回,微一搖頭:「不必,我且在外頭待著,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給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冊?再與我的手下說說事發前都有誰離開過。」
徐氏點頭道可,回身欲入內時,見顧同甫還在原地懵著,以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將他拽了進去。
徐氏看出丈夫認得桓澈,等進去后,便悄聲問桓澈究竟是什麼身份。
顧同甫囁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顯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違了殿下的意,於是只搪塞說是在巡撫衙門裡當差時認識的一個官家子弟,讓徐氏莫要多問,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搖頭嘆息:「我先前還道是沈家的子弟……原來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將顧家前面一整條巷子都封了起來。他基本斷定,此番刺殺于思賢的刺客是倭寇那邊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著倪宏圖開門迎納災民入城時混進來的。
他已經罰了擅開城門的倪宏圖,但後患已經顯露出來了。這回是于思賢出獄后的首戰,倭寇大約沒想到于思賢會出獄,迎戰時瞧見於思賢顯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賢才一出獄就率軍給了倭寇重創,倭寇怕是認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著倪宏圖打開城門之際派了刺客來暗殺。
另外,他還有個猜測,就是于思賢這案子里也有倭寇頭子的手筆在裡面,從一開始,想讓于思賢死的人就不止是構陷于思賢的錢永昌。
一旁的握霧滿面憂色,低聲勸說桓澈離開:「殿下,此處不可久留,萬一那伙人還想對付您……」
桓澈兀自指揮拏雲等人在廢墟上翻找:「不妨,他們的目標不會是我。」
握霧不解,但殿下正忙著,他也不敢問。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殘片,面沉如水。
不一時,拏雲來報說一個叫宋文選的曾提前離席。
盞茶的工夫,宋文選便被叫到了顧家一間廂房的暗間里。
顧家的那幾門親戚聽說顧家來了個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過來瞧瞧,爭奈外頭守著幾個軍牢,他們不敢靠近。等裡頭的人終於出來,眾人瞧見出來的是個風神絕盛的少年郎,身邊還跟著個不住攀談的宋文選。
宋文選見眾人都立在廊檐下往這邊瞧,心知眾人心思,揮手道:「你們想上來倒是上來。」
宋文選瞥見身邊的王公子朝顧家親戚那邊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觀潮?我聽聞倭寇這幾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內應當不會再回來了。屆時我與顧家幾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們可以給您……」
桓澈忽而打斷宋文選的話:「幾位表公子?」
宋文選點頭:「沒錯。」微揚下巴指了指不遠處攢三聚五湊在一處的一群少年郎:「那幾位都是。不過還沒來齊,顧大人今日請的客人多,還有幾位表公子估計在屋裡抹牌耍子。」
宋文選自認在與人交際上極少失利,但今日卻□□了壁。方才王公子對他離開顧家之後的去向與所見一通審問,他覺著王公子可能只是跑來瞧新鮮,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給的,所以他配合著答完后,就試著套起了近乎。
他可還記得之前斗紙鳶之事,王公子脾氣那樣大,來頭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兒,後來不知聽見了哪句話,直是盯著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裡發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種眼神。
那種類似於野獸被搶了地盤的凶冷眼神。
宋文選想再問問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觀潮,就見王公子倏地轉身,拂袖而去。
宋文選一怔,這是去還是不去?
顧雲容得知倭寇已經退走浙江后,便決定前去觀潮。萬一她真搬去外祖那裡住,就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看這等奇觀了。
八月十八這日,顧雲容與顧家一眾人等並幾家親戚、附近幾家街坊一道抵達了海寧縣的鹽官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