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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人財路猶殺人父母,掘墳者他日無葬身處「老奴正是來向少爺辭行的。」曲嬤嬤眉眼一挑,軟聲道,「只是少爺也得讓老奴再伺候您一回,否則老奴回去了,老爺夫人聽說老奴來了這麼久,連一頓飯都未給辰軒少爺做過,那是定然要生氣了。」
辰軒輕眨了下眼,算是默許了。待曲嬤嬤出去,他的視線又落到溪邊的身影上。
溪邊的水流得嘩嘩響,以至於曲嬤嬤走到她身邊坐下,阿薇才反應過來。
曲嬤嬤還是那副笑容親切的樣子,可阿薇已堅定了決心,「嬤嬤,我該回家了。」
幫阿薇將一縷碎發撥到耳後,曲嬤嬤柔聲道:「孩子,老身有些話與你講,聽完了再說走不走,可好?」
阿薇不好拒絕,木木地點了點頭。
曲嬤嬤便將從前未與她講過的范家的情況略略講了一遍。
范家並不是做之前說的做小生意的門戶,而是覃州第一富賈,范家靠制瓷起家,已綿延三代,在當地產業頗豐,素有名望。辰軒是家中次子,上有兄嫂,下有一妹待字閨中。
曲嬤嬤也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並非范家親戚,阿薇看她周身氣度便覺勝過普通人許多,在范家竟只是奴僕,無法想象范家到底是怎樣的人家,家裡的人都像辰軒一般仙姿脫俗嗎?
「將來您跟著辰軒少爺回去,老身還要叫您一聲二少奶奶呢。」曲嬤嬤眉梢含笑,言語恭敬,希冀阿薇知道範家聲勢,不再生出回家的心思,辰軒少爺骨子裡清絕,是絕不會低頭的,只能讓阿薇諒解。
阿薇卻不為所動,她只覺得,辰軒本就是個手藝不凡的闊綽人了,沒想到家裡更是富裕,那他瞧不上自己實在理所當然了,若不是因為他名聲不好,范家怎會找她做兒媳婦,還真是委屈他了,若真在得知這些后留下,只怕他更認定她貪財重利了。
曲嬤嬤又絮絮地說了些勸慰的話,但阿薇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再無更改了,她只得嘆了口氣,道:「罷了,是我們范家對不住你,若是真的要走,也等吃了老身做的飯再走,老身親自送你回去,也跟你家人有個交代。」
話說到這份上,阿薇便答應了,甚至在曲嬤嬤操持灶前的時候,主動幫了不少忙。
樹影西斜之時,一大桌子菜擺滿了廊下,曲嬤嬤拉了辰軒與阿薇相對而坐,自己選了個側位。席上,二人都不說話只埋頭夾菜,卻也並未吃下多少,曲嬤嬤一個人說得嘴都麻了,忽而道:「有菜無酒,不足以助興,老奴記得置辦婚事時曾放了幾瓶佐餐的佳釀在屋中,不如現在取來?」曲嬤嬤用眼神詢問著辰軒。
辰軒現在哪有心思喝酒,他以為即使他說了不必相勸,曲嬤嬤也不可能真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而是必會勸得阿薇留下,哪知現在是要喝分別之酒么?再看含笑的曲嬤嬤一眼,莫非……她想讓阿薇喝醉,如此便走不了?可這種做法,他頗為不齒。
見他不語,曲嬤嬤就當他默認了,很快進了屋裡,那些酒當初便是她放在柜子里的,現在也不花半分功夫就找了出來,又拿了兩個杯子,替兩人滿上。
辰軒拾起杯子,一飲而盡,心中的愁緒沒壓下去多少,倒隨著辛熏的酒氣翻湧上來。
看著曲嬤嬤期待的樣子,阿薇也抿了一小口,頓時辣得眯起了眼。
曲嬤嬤忙笑著給她夾了口菜,「就著菜喝就不辣了!」如此勸得阿薇喝光了一小杯酒。
辰軒更肯定剛才的猜測了,見阿薇滿臉緋紅的樣子,他有心阻止曲嬤嬤,話到了嘴邊,卻如何說不出來。
一席飯畢,阿薇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聲音也有些迷糊,「嬤嬤……我該回家了。」從沒喝過酒的她,三杯下去已不太清醒,但喝下這些酒,思緒變得輕飄飄的,心裡沒那麼難受了,所以剛才到最後時,已用不著曲嬤嬤勸她,是她自己很愜意地抿完了杯中酒。
一隻淺青色的袖子伸了過來,待要扶住快站不穩的阿薇了,又遲疑著縮了回去,他終究還是吩咐曲嬤嬤道:「有勞嬤嬤扶她進去歇會兒吧。」
曲嬤嬤暗自瞥了不爭氣的某人一眼,將阿薇扶到屋裡的床上躺好了。
阿薇喝了酒,渾身發燙,現在又是夏日,身上已滲出薄薄的汗了,她一手拉住曲嬤嬤,恍惚著喃喃道:「好熱……好熱……」
曲嬤嬤乾脆打了一盆水來,替阿薇鬆了髮髻,除了衣衫,將她身上都擦乾淨了,邊擦邊是感慨,這姑娘看著身量不豐,屬於苗條纖細的一類,其實該有的一分不差,身上肌膚白皙如堆雪,幼嫩似花瓣,手上的帕子輕輕滑過,便留下一抹桃花色的誘人印子,是個男人見了都挪不開眼,也不知自家少爺是哪裡不開竅,生生做了這麼久的和尚。
將被子挪到一邊,曲嬤嬤往箱子里尋了一方紗巾給阿薇蓋上,這次她便不喊熱,也不喊要走了,安安靜靜地進入了夢鄉。
曲嬤嬤這才出來,見辰軒還坐在剛才的位子上,愁眉不展,她也不多說什麼,只收了桌上的碗碟去溪邊洗了,又擦了灶台,然後才來向辰軒道別,「辰軒少爺,老奴這就下山了,明日便出發回覃州,過段日子就是夫人的生辰,少爺可要記得帶少奶奶一起回來。」
「嬤嬤保重身體。」辰軒站起身送了曲嬤嬤一程,心裡卻明白得緊,她已生了去意,如何還留得住,待她酒醒了,還是會回去的,往後回范家,他仍是形單影隻。
待曲嬤嬤走遠了,他見到山坡上倒著一個籮筐,正是她白日里著急跟他解釋時落在那裡的,他將籮筐扶了起來,蹲著身子將散落的野菜一點一點拾回筐里,回到竹屋時,將籮筐放回了灶下,看著從前被她操持慣了的鍋碗瓢盆,忽而心裡一陣失落,坐到剛才的位置,繼續執杯獨酌。
他從不貪酒,從前師兄弟間偶爾小酌幾杯而已,今日卻莫名想要放縱,但覺此物未能解愁,蓋因飲量不足而已。一杯接著一杯,他喝到天色暗沉。
此時,屋裡傳來阿薇的聲音——「渴……口渴……喝水……」嬌弱的聲音有氣無力,顯得可憐巴巴的。
想到必是她喝了酒的緣故,辰軒忙倒了一杯水進了屋裡,只是到了屏風后,卻見那帳幔未曾放下,她背對自己而卧,頭上青絲散開,如亮澤的黑緞堆積在枕上,一層緋紅的紗巾由齊胸處蓋至腿窩,香肩玉露,白臂如藕。那紗巾又十分輕薄,其下種種風光,若隱若現。
辰軒怔得未敢上前一步,原來曲嬤嬤不僅是灌醉阿薇,讓她暫不能離開這般簡單,恐怕是想助自己與她成就夫妻之實,到時她自不會離開了。
只是這等下作手段,他哪裡能夠苟同,當即轉身而去,卻聽床上的人又在急切地呼喚,「渴……好渴……」
他終究不忍,還是決定先喂她喝水,否則她今夜只怕痛苦難當,走到床前,她似乎也曉得有人來了,便翻過身來,伸著手討要水喝,眼睛卻是眯著的,隨著她的翻動,身上的紗巾滑了下去,大片嬌嫩豐隆,一覽無餘。
但凡男子,見之此景無不血脈僨張,但他還記掛著給她喂水,自不敢多看,忙扯了放在身後的被子給她蓋上了,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瑩白紅潤的小臉來。
托著她的脖子給她喂完一大杯水,見她不喊渴了,他才垂了帳幔出來,霎時心跳如鼓,手心裡都是汗,可莫名地,剛才的愁緒減了三分。
擱好杯子,看到桌上的那壺酒,他覺得不能再喝了,否則他不能保證今晚上一直做個君子,便又泡了杯茶,在臨窗處坐著吹風,好讓那酒意早些醒了。
慢慢地,他酒意確實醒了幾分,可腹下卻燒起了一團小火苗,隱隱有燥熱之感。
很快,火勢蔓延,灼得他焦躁不安,皮膚下似有細細密密的針頭在扎刺,他痛苦地喘息著,看著腰帶下頂脹的衣袍,遲鈍地意識到什麼,目光探向剛才的酒壺。
自覺跟村裡人沒什麼過節,也不曉得是誰第一個傳了這種話,直到有一天往井邊挑水,她聽到舅媽王氏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和別人吧嗒吧嗒,說她這樣的狐媚子,早先要勾他兒子,但青松人正直不受她勾引,後來又勾了個有錢人,但這有錢人玩膩了也不要她了,這不,人走了半個月都沒回來呢。
心裡倏地騰起一團火,阿薇放下擔子,提著水桶走到了王氏身後,王氏還對著幾個村婦繪聲繪色地說道,忽而見那幾人臉色都變了,自己腳下一涼,一桶涼水順著她為了兒子結親才新制的裙子上流下,濕了一地。
王氏急得張嘴就要罵「哪個不長眼的」,轉身見是阿薇,兩個眼珠子頓時瞪得像牛眼般大,顯然沒有想到。
「好你個小蹄子,欺負到你舅媽頭上來了!」她伸手就要去抓阿薇,被阿薇躲開了。
阿薇站直了立在一旁,趁著幾個村婦都在,也不對王氏客氣,「你算哪門子親戚,有你這麼做舅媽的嗎?我男人早回了大瓷山了,我在村裡留著,不過想多照顧我爺爺幾天罷了,哪兒輪到你在這裡嚼舌根。」
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王氏這般,真當她是聾子啞巴嗎?
那幾個村婦一聽,覺得阿薇說得也有道理,王氏在村裡本就名聲不好,只是她嘴碎,逮著個人就能說道半天,慢慢就把阿薇的事情傳開了,實則信的人也不多,只是閑話家常,本就是人的樂趣。
這會兒見阿薇來了,幾人也不好再聽下去,勸了阿薇幾句讓她別放在心上,就匆匆散了。
王氏卻哪兒甘心,拾起腳邊的枯枝就朝阿薇打去,阿薇抱著水桶抵擋,她年輕,身子比王氏輕盈敏捷,王氏追打了一陣,沒傷到阿薇一分,倒把自己累得彎下腰桿,氣喘吁吁。
阿薇站到她面前再次開口,「舅媽這般說三道四毀人清白,小心傳到您親家那裡,反而毀了自家名聲!您能說會道,也別把我當了啞巴,您在村裡那些事兒,別逼我往後也去陳家那條街上說道說道。」
王氏看著從來悶不啃聲,只拿臉蛋身段勾人的狐媚子,今日變得伶牙俐齒,不可置信地盯著她,把自己一口老黃牙都要咬碎了,第一次發覺,無論是吵架的氣勢還是踩人痛腳的本事,自己竟輸了對方三分。
這會兒是午後,雖是已入秋的天氣,但外面日頭下仍舊十分炎熱,那幾個村婦離開后,一時路上沒了別的人。
王氏正要開口爛罵回去,前面小跑過來一個年輕婦人,待到了王氏身後,柔聲喊了她一聲「娘」,忙將弓著腰的王氏扶住了。
聽她這麼喊,阿薇曉得她的身份了,不由認真打量她,陳氏身形微豐,是村裡人喜歡的那種好生養的模樣,眉眼彎彎的,看著和善,皮膚不算白,但比起庄稼人的黝黑,已是相當打眼了。
「娘,我在前面聽說您跟表妹……您別置氣了,日頭大,咱們快些回去吧。」陳氏溫聲細語的樣子。
聽她稱自己「表妹」,阿薇一下覺得頭一次見面,關係卻馬上拉近了,看來陳氏是知道楊家還有她這個親戚的,不知道是陳氏近人情,打聽了楊家親戚的情況,還是王氏在兒媳婦面前也嘮叨自己壞話,她放下水桶,喚了對方一聲「表嫂」。
陳氏羞澀地應了一聲,扶著王氏要走,王氏狠狠剜了阿薇一眼,想到兒媳婦在,把嘴裡預備好的惡毒話都生生咽了下去,扯了扯濕漉漉的裙子,不甘地朝回家的方向去了。
拾起水桶,阿薇嘆了口氣,打算再去打一桶水,卻見陳氏似乎回頭看了自己一眼,陽光下,她看不太清楚,卻覺得那眼神有些哀怨,有些意味深長。
哎,怕是王氏擔心自己真去陳家門口鬧,打算先在兒媳婦面前把自己丑化了。
下午的時候,喬老頭從外面回來,進門就問阿薇,是不是跟王氏吵架了,還澆了她一桶水,阿薇沒否認,只好奇當時不過幾個人見到,沒想到這麼快就傳開了。她莫名有些懷戀在大瓷山的生活,那裡沒有閑言碎語,只有鳥語花香。
喬老頭想不到阿薇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從前總覺得她十分乖順,但孫女今天發了火,他卻高興得緊,燃了旱煙,邊抽邊道:「那個腌臢潑婦,水該往頭上澆下去,光濕她的爛裙破鞋,便宜她了!」
沒想到爺爺會這麼說,阿薇笑了笑,其實若是從前聽到王氏說她的壞話,她大概不會直接粗暴地對待,但這些日子擔心辰軒,難免心神不寧,王氏的話無疑火上澆油,她實在忍不下去。
想到辰軒的事情,她思量了一番,不由對爺爺道:「爺爺,我想先回大瓷山去了,我想他應該快回來了,我得回去把家裡收拾一下。」半個月沒回去,還不知道竹屋怎麼樣了,更不想留在這裡聽村裡人背後說道。
喬老頭這些日子自然也替她憂心,只沒有說出來罷了,聽她說要回去,怕她一個人不安全。
阿薇只說自己在山上早住慣了,沒什麼好怕的。喬老頭想到她在村裡也難過,就不再反對,只囑咐她夜半不要熄燈,將門窗關好,人睡床板下,莫雖床上,若能尋了山裡的獵戶弄條狼狗養著最好。
覺得爺爺過於憂心了,她隨口應下,沒放在心上。
第二日午後,阿薇收拾東西回去,見竹屋沒什麼變化,只是染了灰塵,第一件事就是著手打掃起來。
過了傍晚,天色漸暗,她仍沒覺得害怕,只是看到地鋪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心裡一陣煩憂。
早知道,和他一起去就好了。
暗夜裡,星光點點,秋風漸涼,她沒聽爺爺的話點燈睡到床下,仍是熄燈睡在熟悉的床上,門窗卻是關嚴實了。
忽而,竹橋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辰軒掩了掩鼻子,面上卻並無嫌惡之意,反而對這樣環境有些好奇。
從小生活在富裕之家,他從未踏足過這樣的地界。即使近年旅居在外,他靠補瓷富有積蓄,生活亦甚為寬裕。能用錢財帶來便利的,他一向不會親往,因而到了青釉鎮已有時日,仍對許多市井之事不曾了解。
「一起。」辰軒淡淡道,語氣卻甚為篤定。
阿薇只得點點頭,讓不熟悉道路的辰軒跟在她身後。地上落了牲畜的糞便,前面來了擔擔子的小販,阿薇便提醒他避讓。
旁邊一個賣魚的攤子,老闆手起刀落,乾淨利落,那魚已喪命卻還在掙扎。辰軒看得暗自稱奇,一時忘記避讓,那魚在撲騰中濺起無數殘血,阿薇拉他不及,忙擋在辰軒身前,那點點血污便濺到阿薇身上了。
阿薇轉身,見辰軒身上仍舊不染半塵,舒了口氣又小聲叮囑道:「你要跟緊我。」
辰軒見她比自己矮了一個頭,卻一副要保護他的模樣,忍不住有些彆扭的好笑,只是面上仍舊波瀾不驚。
阿薇回頭見前面有一處賣菱角的,看起來肉厚鮮美,吆喝得也便宜,便打算前去看看,一抬腳,卻發現有人輕輕拉住了自己的一片袖子,跟了上來……
菜市一行,兩人收穫頗豐,出來的時候手上都拎滿了,這還是阿薇一再勸阻的結果。
辰軒對於菜市的熱情完全出乎阿薇的意料,而且出手闊綽,平常人家論個買的東西他能論斤買,也不討價還價。——那二十斤鮮河蚌就是這麼買來的,足足花了二兩銀子。他還甚有道理地跟她解釋,「河蚌肉少,帶殼二十斤,烹食一頓而已。」
阿薇更覺不值了,二兩銀子,才一頓就沒了?
辰軒心中另有計較,他不擅烹調,從前常常買了食材回去也是胡亂烹食,如今有她在,這些食材皆能物盡其用,多買些又何妨?
買完離開的時候,商販們都熱情地招呼辰軒再來光顧。阿薇可以想見,再這麼買下去,辰軒「冷麵豪客」的形象將菜市中廣為流傳。
此刻,二人站在菜市外的一棵大柳樹下蔭涼,辰軒見阿薇一臉發愣的模樣,問道:「提不動?」說罷,便攬了她手中的東西到自己手上。
阿薇忙拽住,卻是遲了,已被他攬了過去,她忙道:「我提得動的。」
辰軒不理會,只道:「再去買些生活所需。」說罷,往商鋪林立的市集而去,這回,他是識得地方的。
到了市集,辰軒便雇了個挑夫跟在身後,手上立時輕鬆起來。
街邊有賣漿水的小販,辰軒買了兩盞酸梅湯,遞了一盞給阿薇,又叫了一碗茶水給挑夫。
阿薇從前跟著爺爺擺攤,常見到這賣漿的小販,卻從未想過買來喝,不想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原來十分解渴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