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
弗蘭克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窗檯明亮如火,幾隻一身黑的報晚鳥駐足其上,發出刺耳的鳴叫。
一股熱風吹動半開的窗帘,帶來蒸騰的水汽和不散的酷熱,半黑半白的石英鐘在牆上一絲不苟地走著秒,時間已近晌午。
他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屋外傳來紛雜的說話聲,聽起來很近又似乎很遠。
這是哪裡?我又是誰?他環顧四周,諸多疑問湧上心頭。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不,說是敲門聲太過低估,倒更近似擊鼓聲,隱隱還夾雜著女子的抽泣。
思索被打斷,他本能地想要站起來去開鎖,一道藍白色的光線卻穿過了門,沿著門鎖劃了個半圓。
真是一種新奇有效的開門方式,不過是一次性的。他胡思亂想著。
「弗蘭克,弗蘭克!」鎖頭剛一落地,門就被用力推開,一個金髮少女沖了進來,聲音倉皇無措,驚走了那幾隻遲遲不肯離開的報晚鳥,「卡爾,卡爾爹他,他快不行了!」
弗蘭克獃滯地看著她青玉一般的眼睛,因為悶熱而溢出的汗水彷彿都停滯在這一刻。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臉,不過卻從笑臉變成了哭臉。
「弗蘭克,別發獃了!卡爾爹說他想最後看你一眼!」淚水不斷從少女的臉頰落在地上,她竭力忍著哭腔,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弗蘭克的手,一股腦地往外沖。
卡爾那個老頭子快不行了?不對,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麼會又不行了?難道說領中還有和卡爾同名同姓的人?可是丹莉絲叫他卡爾爺......
任由丹莉絲拽著他向前走,直到卡爾的那座造型獨特的品字形小屋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弗蘭克的腦中還是一團漿糊,四散的記憶就像一串散落的珍珠。
「弗蘭克,你終於來了!」留著大背頭的大漢在小屋門口來回踱著步,見到弗蘭克,馬上大步流星地迎了過來,「快進去吧,領主說他想要單獨見見你。」
「喬治大叔...」弗蘭克喃喃念出他的名字,顫抖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因為長期挖礦而滿是肌肉的粗壯手臂,又掃了一眼他還沒有來得及清洗、布滿灰塵的皮製短褲,頭腦更加混亂。
「我知道你很難過,弗蘭克,我們也很難過,」看著失神落魄的弗蘭克,喬治自成年後再沒有流過淚的眼睛也有些泛紅,他裝作揉眼睛,悄悄揉去抑制不住地眼淚,然後用力拍了拍弗蘭克的肩膀,安慰道,「但是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有實現老人最後的願望,這樣領主他,他才能毫無顧忌地投入祖先們的懷抱。」
老人最後的願望?祖先的懷抱?該死,為什麼這些話這麼熟悉?到底是在哪裡,在哪裡......
弗蘭克被喬治推進小屋,一邊發著呆,一邊輕車熟路地穿過滿地雜物的客廳,重重踏上樓梯的第一節台階。
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木製的台階上每一處磨損都彷彿故人。他想,他應該還記得更多的東西。
比如說,踏上最後一節台階,老舊的木頭會發出一聲吱呀的最強音,然後躺在床上的老頭子會像在宣誓一樣,中氣十足地對他大聲說道——
「挺起你的腰板,年輕人。」
「別廢話了,老頭子。」他一如既往地說出這句話,語氣差到讓他自己都難以適應,眼淚卻差點奪眶而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條細微的線將散落一地的珍珠串在一起,弗蘭克眼底的迷霧一掃而進,他終於看清了房間一角的那張床上,那個最後幾天的地堡里,在他夢中反覆出現的老人。
「你個沒教養的東西!」平常卡爾總會沒有好氣地這樣說,但是弗蘭克知道,今天並不一樣。
「弗蘭克,我快要死了。」他比以往還要直截了當,似乎他的死並不是什麼需要刻意迴避的話題。
「我知道,」他走到他的床邊,和曾經做出一樣的回答「人都是要死的,我知道。」
「很好,」卡爾臉上的皺紋擠到一起,形成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很好,我的孩子。」
他的呼吸時快時慢,氣若遊絲。弗蘭克低下了頭,儘管這已經是第二次,他還是難以承認這樣的事實——卡爾快要死了,
「弗蘭克,你知道這個花紋的意思么?」老人並沒有看出他複雜的情緒,而是和弗蘭克記憶中一樣,顫巍巍地抬起手,指向牆壁,問道。
「吾心即鐵鎚。」這是他曾經沒有回答上來的問題,看著老人吃力的樣子,這一次,他不打算再讓他失望。
「對,對,對!」老人欣慰地看著他,半坐了起來,一口氣連說了三個對,「很好,我的孩子。」
弗蘭克趕緊扶住了他的背,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他的身體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打磨地如此單薄而輕盈,裡面似乎只承載著他的靈魂。他已為了這裡付出了太多,而他身前最後的喜悅卻來自於自己回答了一個簡單到人盡皆知的問題。
「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你了,弗蘭克,咳咳,拿著這個。」卡爾解下脖頸上的青玉,遞給他,「從現在起,我將重山領交給你了。」
弗蘭克凝視著青玉,沒有接過,在地堡里的無數個日夜,他曾無數次撫摸那些形似山脈的刻紋,在心裡向眼前的老人尋找著答案,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向他問出那個問題。
「卡爾爺,」他一直想這麼叫他,「我,我真的適合當領主么?」
「沒有誰天生適合當領主,我的孩子,」卡爾伸出手,撫摸弗蘭克的頭髮,聲音前所未有的溫和,「其實,我也一直覺得自己不適合當領主。」
「怎麼會,卡爾爺你......」
「我做得很好,領中每個人都尊敬我?」老人沖他溫柔地笑了笑,「弗蘭克,我本以為這話最不可能從你口中說出來。」
「......對不起。」
「孩子,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卡爾收回撫摸他頭髮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是我應該向你致謝,然後,對你道歉。」
弗蘭克愣住了,他的曾經可以說劣跡斑斑,遍尋記憶都沒有發現一條可以讓老人致謝或者道歉的地方。
「孩子,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你父母給我的警示,」老人繼續說道,「他們一刻不停地通過你告訴我。他們說,卡爾,你這個老不死的,不要鬆懈,不要忘記。」
「我爸媽?」
「孩子,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和斯溫。」
「關於我爸媽的事?」
「對,」老人緩慢地點點頭,「你爸媽,查爾弗和梅蘭沒有失蹤,他們就在你們出生后不久,就已經去世了。」
對於父母的逝世,弗蘭克其實早有察覺,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事實上,只有他的傻弟弟斯溫還對失蹤的說法深信不疑。
「而他們的去世,是我的過失,不,不只是過失,就是我親手把他們害死的。」老人說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段他不知道的過去。弗蘭克沒有說話,等著老人接著說下去。
「當時我剛當上領主,遇上了蟲災,村裡正準備收穫的糧食和牲口全部被吃掉了,甚至還有梅麗爾的父母,也被......」卡爾頓了頓,「我的魔法造詣並不高,只能向當時的山域之王慈溪請求援助,但是他遲遲沒有回應,這個時候,你們的父母找到我,說要去分界山腳獵殺雲紋母鹿。」
雲紋鹿的鹿皮是領民們製作衣物材料的主要來源,其中母鹿的皮毛因為雲紋更繁複,受到山領不少貴族的喜愛,所以被捕殺得更多,在幾代重山領領主的反覆圍獵之下,它們差點全部滅絕,之後的幾代領主吸取教訓,開始對捕殺雲紋鹿提出限制,而禁止大規模獵殺母鹿則是限制中最重要的一條規則。
「飢荒越來越嚴重,你喬治大叔的父親,就是在那時餓死的,」卡爾睜開眼睛,眼底滿是波瀾,「當時我想著與其死在飢荒下,殺幾頭母鹿也不至於會讓他們徹底消失,於是,我放他們進入了森林深處。」
「其實是他們偷跑進去的吧。」弗蘭克總覺得這樣的事有些似曾相識,突然插話道。
「都是一樣的,」卡爾不置可否,「後來,我不放心,也跟著他們進了森林,在分界山的水源處,母鹿群比我們想象得都要多,你的父母很快就殺了十來只,我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
「遇上了獸群?」弗蘭克察覺到卡爾的呼吸太過急促,趕緊提問打斷了他的話。
卡爾喘了兩口氣,臉上的暮色更沉。「沒有。事實上,獸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我們一樣的東西。」
和我們一樣的東西。弗蘭克悚然而驚,一時忘了呼吸,他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有些事情早在這個時候就有了預兆,只是自己沒有抓住它而已。
「山鬼。」他小聲念出他們的名字。
「哈哈,山鬼,不,他們是人類,和我們一樣的人類,」卡爾完全陷入了回憶,「不過,他們有一種比鬼還可怕的武器,就是因為它,就是因為它!我,咳咳,我......」
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五官扭曲在一起。弗蘭克趕緊輕拍老人的後背,柔聲說道:「卡爾爺,別說了,別說了,我去給你倒點水。」
「不!」出乎他的意料,卡爾乾瘦的手有力的抓住了他的衣服,將他起身的動作制住,「孩子,我沒有時間了。」
弗蘭克毫不懷疑,故事的終結就是卡爾生命的終結,他就要再次看著他在這個世界最親的老人重歸塵土。但是最終,在老人哀求的眼神下,他還是點了點頭。
畢竟這是那個一輩子都不求人的老頑固,他安慰自己。
老人看到他點頭,鬆了口氣,放開了手。「那是一種和禮炮很像的武器,上面畫滿了各種各樣的魔紋,他們將那種武器正對著我們,我隱隱約約看到了其中一個是攻擊性的魔紋,叫他們躲開。」
「但是,來不及了,」卡爾嘆息,「那種武器威力不是很大,但是釋放魔法的速度太快了,你的父親還沒有反應過來,心臟就已經被......你的母親憤怒地向他們衝去,也......只有我一個人,靠著魔法,苟且偷生。」
「卡爾爺,你確定那種武器速度很快么?而且威力也不大?」弗蘭克倒是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卡爾描述的武器所吸引。那和他記憶中的並不一樣。
「沒錯,事實上,它看起來比禮炮要小上不少,釋放的魔法也只是簡單的聚合光束,但是速度卻比光束魔法要快上太多,」卡爾爺說著,忽然笑了,「弗蘭克,果然我沒有看錯,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適合當領主。」
「不,我只是......」我只是在後悔和后怕而已。弗蘭克看著老人欣慰的笑容,後半句話被咽了回去。
「你只是在害怕而已?」老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我的孩子,那個時候我也在害怕,時至今日,我仍舊在害怕,在害怕死亡,在害怕無法在那樣的武器前保護好我珍愛的所有,我閉上眼,滿目都是那些光。咳咳,所以,我才感謝你,弗蘭克,你就是我的鏡子。」
「卡爾爺,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不聰明、不勇敢、為所欲為、甚至連努力都不怎麼努力,總是在給你和大家添麻煩,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守護好大家,卡爾爺,你真的覺得,覺得我適合當領主么?」弗蘭克低著頭,靠在老人身上,一直憋在心裡的話再也擋不住,情不自禁地從嘴裡流瀉而出。
「弗蘭克,別低著頭,挺直腰桿,看著我,」卡爾將青玉塞進他的手裡,並用他蒼老的手將弗蘭克的手緊緊包住,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沒有人天生適合當領主,但我相信你可以成為一個超過我的領主,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我永遠相信你,弗蘭克,如果你迷失了方向,這塊青玉就等於我,我願意在任何時候當你的那面鏡子。」
沒有眼淚,比悲傷複雜太多倍的情緒在他胸中來回沖盪。弗蘭克抬起頭,直起腰,用力握住老人的手,將每道皺紋銘刻在手掌里,然後鄭重地點點頭。
「我記住了,一輩子都不會忘。」
「哈哈,好,我的領主大人。」
這是卡爾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一陣強風掃過卡爾的床前,他感覺到某種無以言狀的東西脫離了老人不堪重負的肉體,駛往遙遠蒼穹的邊際。
直到弗蘭克走出房間,他也沒有記起何時看見卡爾的眼睛合上,以至於他還在懷疑老人只不過是笑著睡了過去。
他仰起頭,在最後的餘暉里,抱住丹莉絲,放聲哭泣,一如當年的自己。
君冠歷五九六年,重山領卡爾去世之日。
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