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在

第四章 神在

自亞爾利斯出發,日月已交替數十次,鐵壁山脈終於出現在比里拉的眼前。和書上描寫的一樣,主峰高聳如雲,諸多次峰則是在它腳下匍匐稱臣的護衛,它們連在一起,蜿蜒千里,氣勢驚人,遠遠勝過他見過的任何山脈。

難怪王都那群軟骨頭的吟遊詩人獨給它起了「鐵壁」這樣陽剛的名字。比里拉在第三次峰的山腳仰頭張望,敬畏油然而生——貴族們孜孜不倦挑戰攀登的洪峰在它面前就像一隻醜陋不堪的侏儒。

翻過這道「鐵壁」,這是將軍交於他的第一個任務。

比里拉取下背後的行囊,在這面幾乎接近平直的山壁前,他開始慶幸詹姆的啰嗦讓他沒有忘記準備好登山道具,不然他就真的只能望山興嘆了。

要知道,作為無位騎士,他的時間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多,更何況,他還是將軍所看好的人。

「真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傷心。」比里拉一邊將登山鎬用力插入泥土,一邊自言自語。雖然晚上登山要安全不少,但是一想起將軍催促的眼神他就覺得心中一緊,再也等不下去。

初始的部分較為平緩,身體還能緊貼山體來稍微休息一下,以比里拉的體力,很輕鬆就來到了半山腰。從半山腰開始,眼前的山壁就彷彿忽然變成了一面鏡子,縱使表面依舊粗糙,坡度卻大得驚人,比利亞甚至不敢回頭。

咸濕的汗液從額頭滑落,儘管睫毛干擾了一下,仍舊不能阻擋它們的前進。直到酸辣的感覺不斷襲來,比里拉才意識到自己的現狀——活脫脫一隻落湯雞。

他又抬頭看了看,山頂沒有看到,只看到流雲快要抵達這邊的天空,於是他趕緊小心翼翼地鬆開左手,從腰間的小口袋裡摸出一顆黑色的石頭,將它用嘴咬住,然後又掏出一小截花紋繁複的空心木頭,將木頭一端特意安裝的尖刺插進面前的山壁,舌頭用力把黑色的石頭塞進中空里。快速地重新抓住登山鎬,比利亞雙臂同時向上用力,腳借著山壁一蹬,將自己整個人甩到了木頭所在的平面上。

「開!」趁著重力還沒有讓他下落,他趕緊大喝一聲。

聲音剛落,強光一閃,一道硃紅色的平台飛快地沿著山壁伸展開,趕在他即將墜落前將他平穩接住。

火鳥社那些人終於沒有再坑他。比里拉揉了揉酸脹的肩膀,心疼地看著山壁上殘存下來的尖刺,那是他滿腔信心最大的憑依。東西確實很好,可是真他媽貴,他在心裡暗罵。

過多的水分流失帶走了他大量的能量,埋頭攀爬的時候還好,現在一停下來,疲憊和虛弱就從每個關節涌洶而來,他開始後悔主動挑戰這個最難的任務了。將軍對他給予了太多的期望,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臉面反悔了。

再說,比起將軍想要完成的事,這些痛苦都不算什麼。

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火鳥平台」支撐的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短上不少,要不是比里拉胡思亂想的時候因為長年訓練的本能沒有放開登山鎬,猝不及防下,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成了塊沒有臉的肉餅。

饒是如此,這樣的驚嚇也讓素來鎮定的他幾乎嚇掉了半條魂。

原來作用時間不定的意思是剛開始就要結束,比里拉朝那根木頭吐了口唾沫,他覺得自己真傻,那幫混蛋果然還是被做成烤火雞比較好。

儘管滿肚子都是怒火,比里拉的理智還是佔據上風。反正謾罵也不會讓那群拿著金幣的雜碎當場去世,倒是他再不快點往上爬說不定真要暴斃當場。

「以後再找你們算賬。」他對著尖刺最後說了句場面話,便不再回頭,馬上抓緊登山鎬,馬不停蹄地向上攀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剛剛看到的流雲終於飄到了他期望的方向,天陰了。

沒有了驕陽的侵擾,比里拉的動作肉眼可見地加快,駭人的青筋遍布在他虯勁的雙臂上,猶如一顆盤根錯節的老樹不斷向蒼穹探出它堅韌的枝丫。

一下,兩下,三下.....一百二十一下,他在心裡為自己記著數。

直到力氣耗盡,每一塊肌肉都竭力哀嚎,伴隨著衝出雲層的太陽,他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山頂。

「呼,呼,咳咳,呼。」比里拉癱倒在山巔平緩的土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自從成為將軍的「夜鷹」后,他已經好久沒有嘗試過這樣艱難的挑戰了。

成為「夜鷹」之後,他是不是太惜命了,比里拉不由地想。將軍了解他的能力,同意他接受這樣的任務,是不是在提醒他,不拚命的話,在大人物的眼中,他還是個不入流的小人物而已。

也可能連人都不算。

想起諾斯特家的看門狗,他莫名生起一股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快點完成將軍的任務,別說比那隻傻狗吃得好,成為那隻傻狗的下午茶甜點倒是更有可能。

「這邊原來也是森林,」單手橫在眉毛上遮住晃眼的陽光,他向下張望,入眼的一切讓他既驚喜又憂慮,「這邊居然還有山道。」

難以想象,在一側如此陡峭的山崖后的另一側卻非常平緩,相比於身後的森林,這邊的更像毛髮旺盛的年輕人,樹木完全沒有砍伐的痕迹,雜亂而茂密地生長著,隱隱可以看見一條山道彎彎曲曲通向他所在的山頂。

看來這邊確實和將軍所說的一樣,居住著不少的人類。比里拉走到山道上,抓起一把土,先捏了捏,然後又聞了聞,最後皺著眉頭,拍掉了手上的泥土。

不是剛修的,但是也不像修了很久,將軍當初真的是在這裡遇到那群人的么?難道正是因為將軍的出現,那群人才修建了這個?可是既然這麼輕易就能上山,為什麼不直接翻越過去?還是說有人已經翻越過來了,只是我們不知道?難道他們也在王國有......

疑問叢生,比里拉不敢繼續想下去。不安讓他沒有繼續選擇走山道,而是敏捷地鑽進了一旁的樹林里,借著樹的陰影往前探索。

腳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陰暗的環境讓他非常安心。相比於在老埋地學到的其他本領,死傷率一度最高的潛行科正是他最為得心應手的。

陌生的鳥叫,陌生的蟲鳴,還有各種陌生的植物。遠看還好,深入其中,比里拉才真切感覺到自己確實來到了月群山後——一個在王國大多數人眼中都頗為神秘的世界。

當然,他不在大多數人之列。

沒走多久,忽然口袋裡有東西震了震,比里拉馬上卧倒在地。感覺到震動變得更強,他瞳孔一縮,眼底寫滿了興奮。

沒有錯,絕對沒有錯,女神在上,那個東西就在這裡!

去他媽的貴族,去他媽的無位其實,只要有這個東西的話,只要有這個東西的話......

心臟跳得比爬上山的那刻還要快,比里拉勉強壓抑住興奮,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移動,鼻息卻越來越沉重。

天呀,天呀,女神大人在上,居然這麼大,如果能夠全部挖出來的話,女神在上,不,就算只是挖出其中一點點就夠了!

還沒等他再感嘆一會,一道微微沙啞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分界山就在前面。」與此同時傳來的則是紛亂的腳步聲,粗略估計就有不下百人。

糟了,大意了,怪不得走了這麼久沒感覺到什麼野獸!

先聽到說話聲再聽到腳步聲,這對於潛行的人來說簡直不下於自殺。比里拉從沒想過自己會犯這樣的錯誤,更糟糕的是,他所在的地方離山路相當近,他甚至能夠隱隱約約看到領頭的人。

真是見鬼了!他在心裡咒罵一聲,趕緊往裡挪動,回到較深的陰影,微微抬頭從草叢的縫隙觀察山道。

「好的。」聲音越來越近。

兩個穿著長袍的男人首先從他眼前經過,看上去都是年輕人,其中一個微微佝僂著腰,似乎在拖動著什麼。他們的長袍一黃一黑,胸前都綉著圖案,拖東西的年輕人身上的看起來是一把造型古舊的鎚子,看上去非常粗糙。在比里拉的印象里,這樣的鎚子起碼是他祖父那個年代的產物。

另一個年輕人的身上的圖案則格外精緻,看上去像是皇冠,但是又和王國的皇冠不同,它是黑紫色的,上面鑲嵌的是某種圓潤的物體,數量遠比他見過的國王皇冠上的鑽石要多。

又是兩個貴族。比里拉撇撇,只有貴族才喜歡把家徽無時無刻地亮出來,彷彿沒有看到家徽就證明他的家族已然滅亡。

等一下,皇冠......在這個國家難道誰都可以用皇冠?

比里拉悄無聲息地半蹲起來,借著這些人隨性隊伍的嘈雜,快速地又來到了這群人前面,目光直指綉了皇冠的年輕人,記憶的某一處突然蘇醒。

「這些都是對面的王族,」身形偉岸的將軍眯起眼睛,「記清楚,如果你能見到,你知道應該怎麼做。」

是的,他知道應該怎麼做。

喉嚨無比乾澀,比里拉的手已經溜進了腰包,掏出了一隻半空心的木頭,將不空心的一側對著年輕人,然後又摸出兩顆黑色的小石頭,緊緊捏在手上。

毫無疑問,對面的正是王族,高高在上的王族,象徵著最高尊嚴和權利的王族,一直以來他只能仰視的王族。此時此刻,他將要殺死一個貴族,他相信,不管在山這面,還是山那面,這都是最大逆不道的惡行。

比里拉用力把一顆黑石按進木頭。

「你們就是一群自私自利惡魔,難道你們不知道么?你們這是在踐踏我們所有人的努力!」眾議會的人在沖他咆哮,透過琉璃落地窗的光照在他們身上,如此高潔。

「孩子,不要將戰爭帶到人間,神在看著你們。」慈祥的老人穿著白衣,在撫摸著他的頭呢喃,宛如真正的天神。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手沒有絲毫顫抖,塞進第二顆黑石。

赤紅色的光凝成尖細的一束,突兀地從木頭的前端迸發出來,猶如滿弓放出的箭矢,又猶如從天而降的流星,筆直地沖年輕人而去。

比里拉盯著那道光,彷彿看到而來它穿過年輕人心臟的瞬間,帶出的血劃破了他所見的腐朽的一切。

和他想象中一樣,年輕人手中的法擊杖亮起了熒光,比里拉卻已經開始為他的無知哀嘆。

果然,年輕人杖間藍白色的火焰還沒有開始燃燒,那道光卻在剎那間就來到了他的胸前。

再見了,比里拉在心中向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王族道別。

「叮!」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臉上。

明明那個年輕人都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無往不利的「利刃」卻偏偏在即將碰到他時被一道藍白色的屏障彈開,射到一邊的地上。

是誰?!

他還沒有從震驚中走出,那個身穿黑袍的年輕人不知何時放下了板車,拿起了法擊杖,杖尖不偏不倚地朝他所在的地方射出一束藍光,速度比他剛剛發射的那道還要快上一些。

不可能,這群貴族怎麼可能......

沒有來得及將手中的木頭銷毀,藍光甚至快過了他的本能,一眨眼間就在他眼裡消失得無隱無蹤。

打歪了么?

劫後餘生的欣喜沒有如期而至,痛楚來得很慢也很短暫。他恍然大悟,並不是對方打歪了,而是他的後腦勺沒有長眼睛。

最後的畫面,他看到了一片紅色的花海,最中間卻是一朵潔白的玫瑰。

頭帶黑色薄紗的少女蹲在地上,抱著灰熊玩偶的小女孩在她身邊。小女孩將白玫瑰采了下來,插進少女如晴空般蔚藍的長發里。

少女回過頭,似乎看見了遠處的他,而他卻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明明記得那裡應該有比她的長發更加透明的藍色。

哦,對了,他忽然想起來,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比里拉向她跑過去,少女卻離他越來越遠,抱著灰熊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來。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不管是花海還是玫瑰,少女還是小女孩,夢想還是倔強,將軍或是無位騎士,一切都消失了,乾淨到他甚至覺得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種一無所有的樣子。

「孩子,不要將戰爭帶到人間,神在看著你們。」

「去他媽的神。」

這是他最後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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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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