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亡命
雷鳴伴著暴雨而至,很快就從隱約可聞變得響徹雲霄,緊閉的窗戶和門再也無法阻擋它憤怒的轟鳴。克里緹婭.莫西米縮在輕薄的被子里、哆哆嗦嗦地捂住耳朵,不停有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浸濕了床單上棕色的大灰熊。
「嗚嗚,哥,哥哥。」女孩斷斷續續地小聲呼喊著。
「轟!」迎接她的不是以往溫暖的胸膛,而是雷霆肆意泄憤的咆哮。
她完全地縮成一團,如同一隻縮進龜殼的烏龜,可惜頭上薄薄的被子其實擋不住什麼聲音,並不能帶給她如龜殼給予烏龜的安全感。即使如此,她依舊緊緊抓著它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鬆,白白嫩嫩的手上血管清晰可見。
「哥,哥哥,」小女孩喃喃自語,「不,哥哥說了,要堅強,對,克里緹婭,你要堅強,堅強,堅...啊!!!」
「轟!!!」閃電更近了,好像還劈到了什麼東西,發出近在咫尺的巨響,緊接著傳來重物墜地的悶聲。
「克里緹婭,哥哥說你堅強的話他很快就會回來,哥哥肯定不會不管你的,」小女孩忍不住哭出了聲,嘴裡的話越說越快,「嗚嗚,他現在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克里緹婭,堅強一點,堅強一點,雷神很快就會走了,在堅持一下,加油,克里緹婭......」
似乎她的祈禱真的產生了作用,窗外喧囂的滴溚聲慢慢變得淅淅瀝瀝,雷聲也偃旗息鼓。
克里緹婭鬆開了被子,顫抖和驚悸久久不能平息。她擦乾眼淚,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竹編的納涼鞋,走到書桌前,輕敲了三下一堆橫七豎八攤開的繪本后的光石。
柔和的熒光圍繞著光石亮了起來,還沒等克里緹婭挑出哥哥送她的那本,光石閃了閃,房間又回到只能朦朧視物的黑暗。
「聽說在暴風雨的夜晚,有一種長了血盆大口的怪物喜歡滅掉貴族家奢侈的燈光,從黑暗裡磨好它尖銳的牙齒,然後,」灰頭土腦、衣服上打滿補丁的小男孩停頓了一下,猛然沖她的脖子伸出手,「一口!就把你們這些千金小姐吞到肚子里去。」
克里緹婭打了個寒摻,慌忙不停輕敲起光石。她開始後悔早上為什麼沒聽父親的話一個人偷偷跑出去玩,不然也不會遇到那個講些奇怪故事嚇她的小男孩。
不管怎麼敲,光石都沒有亮,似乎是真的被怪物吃掉了裡面的光一樣。不害怕,那都是騙人的,哥哥都說沒什麼怪物了,我要堅強。克里緹婭回憶著那個永遠溫柔撫摸著她的高大身影,默默為自己打氣,契而不舍地敲打著光石。
「啊...快...小姐。」光石又開始冒出細微熒光,門外卻隱隱約約傳來了男人痛苦的呻吟,克里緹婭模模糊糊辨認出那是管家弗洛的聲音。
聽到有人聲,克里緹婭的害怕頓時減少了不少,倒是開始擔心起外面。弗洛叔叔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像是受傷了。
「快!」門外突然傳來弗洛的吼叫,緊隨其後的是又一聲物體墜地音。
房門突然開了,捂著右肩的男人表情扭曲地沖了進來,血順著他的鎧甲流了滿地。看到呆住的克里緹婭的時候他似乎鬆了口氣。
「克里斯叔叔,怎麼......」
「小姐,快把密道打開,快!」名為克里斯的騎士一邊用左肩把門關上,一邊焦急地沖她說道。
密道,密道,密道?年幼的克里緹婭完全搞不懂狀態,腦里循環著這個詞,僵在原地。
「小姐,少爺他肯定能告訴過你在哪裡的,好好想一想,小姐,快呀!」克里斯放開捂住右肩的手,搖晃起克里緹婭單薄的身體,每個字幾乎都是從嗓子眼裡吼出。
少爺不就是哥哥么?哥哥他跟我說過密道?克里緹婭看了看身上的血手印,又看了看騎士那血肉模糊的右肩,腦中一團漿糊,本能地四下張望,尋找著一切能夠喚醒她記憶的東西。
騎士克里斯突然轉過身,用僅存的左臂將她護在身後,凝重地看著房門,一步步帶著她往後退。
聽不到腳步聲,也沒有一絲異動,克里斯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克里緹婭察覺到他的左手在劇烈的顫抖。
遲遲沒有頭緒,克里緹婭的腳後跟突然撞到了凳子的一腳,一屁股坐倒在地,正好看到了書桌下的一片黑暗。
「克里緹婭,我告訴你個捉迷藏的地方好不好?」
「那是別人都捉不到的地方么?」
「當然,你最英俊帥氣的哥哥向你保證。」
就是那裡,書桌靠牆的一小塊突起!
克里緹婭顧不上尾骨的頭痛,四肢齊用,爬進了書桌下,將手在貼著牆的地板上反覆摸索,很快,一小塊明顯的凸起就被她發現,冰涼的觸感和記憶里一模一樣。
「用我教你的方法把魔力傳輸進去。」
她完全回憶起了開啟密道的方法,引導著體內微弱的魔力進入其中。
轟隆一聲,克里緹婭的床被移開,床下厚重的地板向下打開出一個幽深的入口。
「咚咚咚。」門外突兀地傳來敲門聲。
克里斯沒有猶豫,蹲下來一把用左臂抱起克里斯,玩命地往密道奔去。
吱呀一聲,門開了。
在克里斯懷裡的克里緹婭只看到門口閃過一道陰影,然後抱住她的騎士突然去勢一滯,滾燙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臉上,隨後她就飛在了空中,天旋地轉起來。
等她再次睜開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她包圍。
「啊!」膝蓋和手肘都火辣辣的疼,克里緹婭難受地輕叫了一聲。
這裡是密道么?克里斯叔叔怎麼了?
「克里斯叔叔,克里斯叔叔!」她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影,便向遠處大聲叫道。迴音在密道里重重疊疊,嚇得幾隻老鼠嘰嘰喳喳。
「克里斯叔叔,克里斯叔叔?」還是沒有人應答,克里緹婭掙扎著從冰涼的石面上坐起來,逐漸適應了亮度的眼睛開始能模糊地看到兩旁整齊的石壁,還有身後若隱若現的石梯。
這裡她還有印象,這面石壁上面畫了一些奇怪的動物和圖案,哥哥還教她認了它們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那次哥哥就是在這附近找到了照明的光石。
在這麼暗的地方一個人,換作以前的克里緹婭早就大哭出來、等著哥哥來救她,但是現在,面對著更加恐懼的事,她反而控制住了自己的害怕。
身為貴族的她本身就比同齡人知道更多的事,特別是有關生死。
保護他的騎士克里斯已經死了,還有管家弗洛也是。克里緹婭清楚,現在哭是沒有用的,哥哥不會來救自己,哭聲只會招來想要殺死他們的惡魔。
他們都在用生命保護我,我一定要活下去。
克里緹婭下定決心,忍著痛費力地把自己挪動到石壁旁,然後撐著石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往前摸索。
密道不寬,大概只能容兩人同行的樣子。克里緹婭知道,整個密道就是一條長長的直線,沒有轉彎更沒有岔路,根本不用擔心迷路。
直直走了一會,正在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錯了地方的時候,腳下突然踢開了一些硬物,發出四五聲脆響。
光石!
克里緹婭不假思索地蹲了下來,熟悉的圓潤觸感讓她頓時露出了笑容,然後連忙輕敲了三下。
熒光閃了閃,穩定下來,照亮了周邊,將一個扁球狀的物體帶到了她的視野里。
亞麻色的頭髮、自眼窩到嘴角的刀疤、張大的嘴、斷口處未乾的血跡,毫無疑問,這是一顆脫離了軀幹的人頭,與那些從廣場行刑架上滑落的人頭沒什麼兩樣,而他正目眥盡裂地和她對視。
「嘔!」克里緹婭迅速側過頭,轉到一邊,那雙眼睛卻仍舊浮現眼前。胃裡前所未有的翻騰著,噁心像一雙捏住她腸胃的手,一寸一寸把她肚子里的所有東西擠到喉頭,然後稀里嘩啦地吐了滿地。
隨著酸臭味在密道里瀰漫開,無數雙紅色的眼睛從暗中而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沸反盈天。
吐得天昏地暗的克里緹婭聽到了聲音,面色蒼白地轉過頭看向身後,嚇得後退了幾步,腳下一軟,跌坐在自己的嘔吐物上。她像女神發誓,即使在這裡的壁畫上,她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體型碩大的老鼠。
「哥哥,哥哥,啊!救我,哥哥,嘔!」這一刻,克里緹婭沒有了任何愛乾淨的概念,她尖叫著,胡言亂語著,幾乎是在自己的嘔吐物上打了滾,一邊乾嘔著,一邊像狗一樣用四肢跑了一會,讓身體平衡過來,然後最大幅度地站起來邁動自己的雙腿。
她的逃跑瞬間激起了這群地下霸主們的血性,它們化為一道道黑影,從各個方向向克里緹婭撲來。
「呃...啊...呃!」克里緹婭不敢回頭看,她已經失去了理智,想要尖叫呼喊都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第一批老鼠已經追上了她,但是卻沒有咬她裸露的四肢,而是一點點撕扯她睡裙的下擺,彷彿像趕羊的牧童,在催促它們的獵物再跑快一些。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克里緹婭感覺身體已經不由自己操控,而是求生欲在指揮她邁開下一步。
第二批老鼠也追上了她,它們的耐心明顯沒有第一批好,張開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白嫩的四肢,一甩頭便撕扯下一小片皮肉,沒有吞入肚中而是吐到一邊,就像在為水果剝皮一樣。
痛楚彷彿無窮無止,克里緹婭漸漸麻木,只是向前跑著,縱使速度越來越慢。
哥哥,你怎麼還不來救我?
眼淚滑落,和血液混在一起,沒入老鼠們的嘴裡,那個發誓一生保護她的人卻遲遲沒有歸來。
第三批老鼠跟了上來,它們格外血紅的雙眼似乎在宣告著這場追逐獵物的遊戲到此為止,一來就直撲克里緹婭的脖頸而去。
諷刺的是,不遠的地方,通往出口的石梯出現在那裡。
哥哥,我一直都很乖的呀,我明明每天都按你說的好好刷牙、好好吃飯,明明每天都自己疊好被子,明明雖然晚上都很想哭但是拚命忍住,明明很害怕打雷的,明明......可是哥哥,你為什麼不來救我?明明我都這麼乖了。
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經不要我了?
最為肥碩的老鼠張開口,對著她的血管咬了下去。
克里緹婭停下腳步,她蔚藍色的眼睛蒙上了灰塵、失去了神采,然而她脖子上懸挂的月牙石卻在此刻光芒大作,形成一道護住她全身的光圈。
老鼠們像是見到了天敵,紛紛驚叫著從她身體上躍下,潮水般涌到光圈外,鬼鬼祟祟地打量著。
「嘖嘖,命真大。」蒙面的男人拾級而下,將一切都盡收眼底,隨後他提起手中的長劍,照著克里緹婭無神的雙眼而去,「可惜我就喜歡殺命大的人。」
「停下來!」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來,蒙面男的劍定在了克里緹婭的眼球上,「我記得大人說過,不要殺他的妹妹。」
「哦,原來這就是他的妹妹,」蒙面男滿不在意地收回劍,沖身後攤了攤手,「我沒認出來,再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種無用的憐憫之心。」
「這是大人答應他的事,」黑髮黑眼的年輕人從陰影里走出來,「與我的憐憫無關。」
「呵呵,你不覺得大人其實是想殺她的么?」蒙面男似乎笑了笑,「她畢竟是個麻煩,而大人最怕麻煩。」
「我只知道大人囑託我們不要殺她,」年輕人冷冷與他對視,黑瞳無比深邃,「麻煩不麻煩應該也不是由你來界定的。」
「行行行,服了你們這種死腦筋的人,那這個就交給你了。史達,別到時候又惹出事情來麻煩我。」蒙面男說著,伸了個懶腰,拾階而上,與他擦肩而過。
「不會的。」
直到蒙面男完全離開,被稱為史達的年輕人才看著地上滿是傷口的小女孩說道。
「我會送她去一個一點也不麻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