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4)
林芷有點想笑,但抑制住了。她一邊認真聽著,一邊不由自主地側過頭來朝布里跑去的方向張望。透過人頭攢動的人群,她忽然一眼看見了布里那長長闊闊的米黃色風衣背影,他正從她們站立的公園門前的這片曠場穿越出去,步態踉踉蹌蹌,急急忙忙,神情鬼鬼祟祟的樣子,好像生怕被她們發現。然後,他那頎長的身軀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當中。林芷覺得自己不會看錯,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他想把這份尷尬的局面丟給她一個人。她定了定神,就朝著他的方向追了上去。跑出去不遠,她猛然一抬頭,卻瞧見布裏手里舉著門票鎮定地站在她面前,優哉游哉的樣子,他習慣性地訕笑著把嘴角歪向一邊,把手裡的門票在她的臉前晃來晃去。他說,「咦,你怎麼在這兒?」「你,」林芷一時間有些懵頭懵腦的,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什麼意思?」「唉,」布里嘆了一聲,喘了幾口氣,拉住她的衣袖。他說,「剛才我站在售票處的台階上,正好望到側面的那條街,我遠遠地看見你離開了公園大門,神色慌張地朝側面那條街跑去,步履蹣跚,你那紅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長裙在人流中十分挑眼,如同一片紅黑相間的彩旗隨風流動,我看見你揚起一條胳膊揮舞,使勁地招呼計程車,可是,忽然一下,你就被計程車別到車輪底下去了,我嚇了一跳……」布里把手放在胸口上,做出平息的樣子,「幸好,是我看錯了。」林芷驚愕之極。公園裡已經完全是春天的景觀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藥、百合花團錦簇,爭相開放,奼紫嫣紅,一片濃墨重彩的樣子。林陰小路遮蔽在高大茂密的白楊綠柳之間,小徑沿著湖泊和土丘迤邐纏繞。湖面清波漪瀾,恬靜而濃郁,深不可測。陡峭的土丘斜坡上,覆蓋著嫩綠誘人的草皮,狹窄的石階蜿蜒曲折地流向隱蔽的深處。他們三人緩緩地沿著土丘的斜坡攀沿而上。這裡的光線顯得格外暗淡,凸凹不平的峭壁和盤根錯節的灌木叢遮擋了外邊的太陽,似乎隱含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布里一個人走在前邊,他默默思忖著剛才的「車禍」,心裡有一團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恍恍惚惚,一時壓得他心事重重。林芷和布里母親跟在後邊有一搭無一搭說著什麼。布里的母親繼續回憶布里小時候的事情。「布里小時候犟得很,如果遇到什麼事情不高興,他會做出一個意外非凡之舉,他就是喜歡出人意料。五歲那年,有一次,忘記為了什麼,他忽然一口咬住餐桌的犄角,兩排細細的小嫩牙死死鉗住桌角的木頭,我和他爸急得在一旁束手無策團團轉,想用力拉他又怕把他的門牙弄壞了,只好不停地勸說,『布里啊布里,你鬆開嘴好不好,有什麼事鬆開嘴再說。』『布里啊布里,聽話,你再不鬆開,你的下巴就要掉下來了啊……』結果他硬是一個姿勢咬了半個小時。」林芷笑了起來,接過來說,「如果你們不勸他,也許他早就鬆開了。」「是啊,他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這時,石階小徑在土坡的邊緣向左邊拐了個彎,她們繼續沿著狹窄的台階拾級而上。拐過彎后,光線更加昏暗。林芷看到前邊不遠處有一個雕木鏤空的亭台,紅紅綠綠的油彩已經有些殘損脫落,斑斑駁駁,顯得凋敝而蒼涼。她有了興緻,說了聲,「我先上去。」她大步趕上了布里,然後越過他,獨自向亭台走去。布里轉回身來陪母親走,濕漉漉的石板台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依然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布里母親提議小憩片刻,於是,他們就坐到石階上。「你們最近沒有住在別墅嗎?」母親問。布里心頭咯噔一下,一瞬間,他似乎明晰了自己心裡盤旋不去的事情,或者說潛意識中一直壓抑著他的那團模糊不清的東西。「都忙,平時就各自在宿舍住呢。」布里急忙避開別墅問題,如同躲避腦子裡纏繞的魔鬼一樣。黃昏躡手躡腳地來了,身前身後被暮色籠罩一層神秘,布里看到西天已漸漸映出一片紅暈。早春的小風圍繞著他們的脖頸和臉頰,暖洋洋的,習習撩人。布里似乎無心說話,他點燃一枝香煙,悶悶地吸著,一縷青煙裊裊冉冉越過他的頭頂。他把頭靠在一株歪歪斜斜的樹榦上,一條腿平直地伸開,另一條腿從膝蓋處向內側彎曲。他望著眼前怡靜幽雅、鬱鬱蔥蔥的草坡,心裡竟有些飄飄忽忽,昏昏然然……他抬頭看到上面不遠處的亭台上十分靜謐,林芷一個人站在那裡十分愜意。也許是熱了,她把那件火紅的上衣搭在一隻手臂上,只穿著裡邊乳白色的襯衣。她似乎在微笑,只是笑得有些奇怪。額頭由於些微的汗漬而閃閃發亮。她向布里這邊或者他們身後更遠的地方頻頻招手。她彷彿覺得自己的高度還不夠,一個箭步邁到亭台的欄杆上,然後回過身,把火紅的外衣往身後的空中一拋,那上衣被風托浮著如同一隻紅色的風箏徐徐緩緩撲落到亭台的石磚地上。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布里看到她站立在窄細的欄杆上,忽然做起了跳水之前的甩臂動作,那動作弄得十分誇張,富於戲劇性,小臂和大臂筆直地掄成180度,她來來回回掄了七八下。然後,回頭向他們這邊粲然一笑,接著縱身一跳,跌入陡坡下邊幾十米處深不見底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