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前世或是夢】
順德五年,十一月冬至。寒風呼嘯,大雪簌簌,天地間只有黑白兩色。
榮箏蜷縮在土炕上,她已病了十來日了,往日里的雪膚紅顏,如今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她身上蓋著一床舊棉被,顏色花紋早已模糊,薄薄的根本抵禦不了刺冷的寒氣。黃泥草莖的土牆上,寒風自粗細不一的口子呼呼的往屋裡灌。
他們一行人要前往京城,哪知她禁不起舟車勞頓,半路上就病倒了。再加上大雪阻路,他們被困在這座小村落里已經有三、四日。
榮箏覺得渾身不舒坦,腦袋暈沉沉的。她睜開眼來,見跟前只有個不到十歲的柳兒守著。柳兒烤著火盆,小臉紅撲撲的,像個紅彤彤的蘋果。
「嬤嬤呢?」
柳兒聽見聲音,忙過來答話,「嬤嬤說她累了,去躺會兒,太太有事?」
「把她叫來,我有話和她說。」
柳兒趕緊去通報,咚咚咚地跑到了門邊,拉開房門。榮箏睜眼看去,只見外面大雪紛飛,想著自己怕是見不到父親了,不免熱淚盈眶,心中焦灼不已。
不多時肖王氏就進來了。
榮箏掙扎著要起來,肖王氏忙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道:「我的太太,您這是做什麽,屋裡冷,還是好好躺著吧。」
榮箏一臉煞白,不顧身上的疼痛,含著眼淚道:「嬤嬤,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只是心裡有事,還斷不了這口氣。」
肖王氏寬慰道:「太太,您別擔心,老奴已經讓我家男人去打探京中的消息,很快就能曉得情況,您別多慮,安心的養好身子我們再上路好不好?」
榮箏一想到娘家的遭遇,眼淚便簌簌的落了下來,顧不得去擦拭,喘息著道:「我只怕是回不到京城了,只是走之前還想見見官哥兒和琪姐兒,嬤嬤能不能想法子讓我再見他們一面,我走也好走得安生。」
肖王氏這下犯了難,當初他們被廖家逐出家門時,老夫人就發了話,以後要親自教養官哥兒和琪姐兒,不得再與榮家人有牽連,再說相隔這麽遠,又天寒地凍的,她哪裡尋去?
榮箏見奶娘一臉為難的樣子,忙捉住肖王氏的胳膊道:「我就想再看一眼這雙兒女,別的什麽也不求,嬤嬤,你從小把我奶大,就疼惜疼惜我吧。」說著就要給肖王氏磕頭。
肖王氏不禁一怔,往日里風光無限的榮家三小姐,廖家的長孫媳婦,矜貴無比,一副目無下塵的樣子,何曾這樣低聲下氣過。她想到了榮箏小時候的樣子,不免有些心酸,軟下心腸道:「太太,您別這樣,安心養病吧,哥兒、姐兒那裡,老奴想法子。」
榮箏得了這句話,臉上總算有了淡淡的笑容,硬是在炕上給肖王氏磕了個頭。
肖王氏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拉著榮箏的手道:「太太安心養著,老奴去去就回。」
榮箏想著奶娘打點處處要錢,便將手腕上一對白玉鐲褪了下來交到肖王氏的手上。
「嬤嬤,這個你拿著,去換點錢,多少能派得上用場。」
肖王氏道:「這是夫人留給您的東西,怎麽好拿出來,快收回。」
榮箏道:「娘知道也不會怪我的,你快拿著。」
肖王氏推脫不了,只好接下。
肖王氏走後,榮箏一直沒有睡。他們榮家也是汴梁的有名望族。大伯父是太常寺卿,父親如今也做到了三品的京官。三叔父管著家裡的庶務,她從小也是在錦繡膏粱里長大的,怎麽會落到如今這番境地?她今年不過三十歲,看樣子就要走到盡頭了。
而那麽富貴的榮家竟然一夜之間就倒了。一聽說榮家倒台,夫家忙不迭的想與榮家劃清界線,廖家老夫人唆使著丈夫廖顯以不孝為名,休書一封便將她逐出府。
她恨廖家的薄情寡義、恨婆婆的尖酸刻薄、恨丈夫的冷麵冷心,甚至恨榮家拖累了自己。
當初她嫁進廖家時,八十抬的嫁妝,十里紅妝,風光無限,從廖家出來的時候卻這般凄涼,身邊除了從小把她奶大的乳娘,已經沒有可用之人。平日里奉承她的那些下人只知趁火打劫,將她的東西不知偷出去了多少、賣了多少。
但那些畢竟是身外之物,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管那些忘恩負義的混帳,一心只想知道父親的情況。聽說父親犯的是死罪,判了極刑,如今收押在京中的大牢里,弟弟則被判了流刑,家中女眷落得被變賣的命運,繼母已經投了井。她若能拿出錢來打通關係,想再見父親一面應該不難。
三十歲的她,兒女雙全,享受過榮華富貴,也經歷了生離死別,沒想到生命就要走到盡頭。她還沒親眼看見官哥兒娶媳婦,還沒給琪姐兒置辦嫁妝,心中有些不舍,只是這雙兒女和她並不大親近,她知道都是婆婆從中挑撥,離間了他們母子間的情分。
為什麽好人沒好報,壞人卻能好好地活著?
榮箏在心中將婆婆咒罵了千萬遍,甚至也對薄情的丈夫詛咒了上百回。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跟前依舊只有柳兒守著。這原是她給肖王氏買的丫鬟,讓她服侍肖王氏的。往日里她身邊的丫鬟僕婦一大堆,最後除了把她奶大的奶娘,竟然沒一個守在她跟前,果真是世態炎涼,人情薄如紙。
柳兒問:「太太要喝水嗎?」
榮箏這才覺得嗓子有些乾啞,無力的點點頭。
柳兒趕緊拿了桌上烏黑色的茶銚子倒了半碗水給榮箏喝。
雖然水早已沒了熱氣,可灌進喉嚨里卻有說不盡的爽快,榮箏喝完又要了一碗。
從前她馭下嚴厲,稍有不順心不是打就是罵,服侍她的哪個不是如履薄冰,處處陪著小心,以至於陪房進來的四個大丫鬟死的死、嫁的嫁、逃的逃,如今一個也不在,想起從前,她不禁自悔。
她知道自己快要見到去世多年的母親,倒是不怕,臨終前只想再看看一雙兒女,這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
直到第四日上午,肖王氏終於回來了,卻沒有把官哥兒和琪姐兒帶來,這讓榮箏很傷心,不過肖王氏帶來了官哥兒的奶娘樊氏。
樊氏身量中等,白白凈凈的,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好半晌不敢走到榮箏跟前,沉默地緊了緊身上裹著的披風。
她如今這般境地,樊氏還能冒著風雪來見她一面,可見其忠誠,榮箏十分的感激,含淚懇切道:「不枉我待你一場,我見著了你,就當見著了官哥兒,他現在雖然不吃你的奶了,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敬重你,以後還請你幫我管教他,督促他的學業,幫我相一門靠譜的媳婦,把他養成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樊氏愣怔了下,她原本對榮箏很是畏懼,沒想到榮箏竟會說出這番言語,甚是驚訝。她緩緩的走到榮箏跟前,溫和的道:「太太放心,上面不是還有老夫人、老爺、廖家的宗族護佑著他。」
榮箏冷笑了兩聲,伸手緊緊地拉著樊氏的手懇切的道:「別人我都不信,我就信你,現在我將官哥兒和琪姐兒都交給你了。」
樊氏頗感震驚,忙說不敢當,又道:「撫養小爺是奴婢的本分。」
大雪天還能冒著風雪來看她,榮箏認定樊氏是第二個肖王氏,伸手將頭上戴的一根珠簪取了下來,又將耳朵上的一對南珠耳墜也取了下來,鄭重地放在了樊氏的手上,「這兩樣東西伴了我一輩子,我走的時候就想把它們留給一雙兒女,可是走得太倉促,煩請你替我帶給他們,簪子給官哥兒,耳墜給琪姐兒,我縱然有千萬的不是,但好歹是生他們養他們的母親,以後繼母進了門,幫我教養好琪姐兒,讓她別走我的老路。」
樊氏聽著眼眶就濕了。
榮箏交代完,又慎重地在炕上給樊氏磕了三個頭,慌得樊氏忙還禮。
送走樊氏後,榮箏心中的牽挂總算是少了一樁。
瞧外頭風雪沒有停歇,肖王氏對榮箏說:「看樣子我們要被困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