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樹妖 上
洛白和聞人七隨林英抵達李家村時,彎月已偷偷的掛上了東方的梢頭。
同青葭村一樣,李家村也位於半山腰,只是附近無河流穿過,村民們挖渠引水開墾梯田,過得還算是自足。入夜,炊煙剛息,正是妻坐床頭膝繞兒女的時間,座座屋宅燈火閃爍,如仙女遺落人間的星辰灑落在田野。
彎曲的小道上並不見人影,林英邊跟來客介紹著路過的田裡是快要成熟穀子邊引路,繞繞彎彎的來到一座柵欄圍起來的瓦房前。
「村長,村長!」林英在柵欄外大喊
「來啦,誰啊這是,正吃著飯呢!」
一個魁梧的漢子應聲而出,手裡還拿著半塊乾糧,嚼著就迎了出來。
「村長,我給你帶來了兩個客人。」林英笑呵呵的將聞人七二人介紹給漢子,「我在砍柴的時候碰上的,他們在山裡迷路了,讓他們在村中借宿一晚吧。」
村長警惕的上下打量著洛白與聞人七,洛白似是在走神,不住的朝四方張望,聞人七見狀趕忙沖著村長獻出一張笑臉,暗地裡扯扯河神大人的衣袖。
「村長,我們就借宿一晚。」
「我們村從不收留外人。」冷冷拋下一句話,漢子一點也不似林英口中熱情好客能請他們大吃一頓的村長。
「哎,村長,就一晚還不行啊……」林英也有些驚訝,正要勸解,卻見洛白手一擺。
他閉上雙眸,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香……」
聞人七看著河神大人莫名其妙的舉動,也跟著大吸一口氣。
「嗯,好香!」除了飯味什麼都沒聞到的聞人七也跟著說。
洛白瞥了一眼吸著氣不住點頭的聞人七,一個板栗砸過去:「香什麼香,你聞到了什麼?」
「就是……晚飯啊……」依著聞人七的脾氣肯定一個巴掌反敲回去,但此刻是她死皮賴臉的纏著河神大人,自然不敢再放肆。她委屈的抱著額頭,林子里烤的那點肉都奉獻給河神大人了,她可是一天未進食了哎,肚子早就唱起空城計了。
「走走走!」村長不耐煩的擺擺手,「林英你帶他們在你家住一晚,就一晚!天亮必須走!」
「好嘞,村長!」林英高興的應著。
洛白卻似沒聽到村長的網開一面,他後退兩步,跳著朝村長的房后張望著。
「河神大人……」聞人七趕緊湊上去,小聲提醒河神大人不要錯過良機,不然他們就要露宿野外了。
河神大人對聞人七的提醒毫不搭理,他又小跳著蹦了兩步。聞人七趕緊拽住,生怕河神大人一個不當心飛起來——萬一被李家村的村民看到神跡降臨,硬是要把河神大人留在他們村怎麼辦?如果是這樣,她寧願風餐露宿。
「哎,你們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怪事?」
就在村長不耐煩之時,洛白突然問道。
「你怎麼知道?」村長大驚失色,把饅頭往懷裡一揣就走了上來。
聞人七一愣,不知道河神大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看村長的反應,河神大人的推測怕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准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聞人七暗自里嘀咕,這下可好,河神大人不解決了這怪事,怕是走不了了。
洛白錯身閃開村長就要握上來的粗糙雙手,又跳著後退兩步,指指月色朦朧的不遠處。
「怪事就在你屋后不遠,大概有個一二百米的距離,我說的可對?」
聞人七朝著洛白所說望過去,只見月色下只能瞧見幾十米的距離,再遠便是黑烏烏一片,哪裡看得到一二百米。但村長明顯激動起來的表情告訴她,看來河神大人又猜對了。
站在村長一側的林英眯起雙眸。
「村長,村長!」不等村長回答,林英便走過來,扯開一改前期戒備態度的村長,「天色已晚,還是先讓兩位客人休息吧。」
「沒錯沒錯,我們在山裡繞了一天,很累了!」聞人七趕緊接話,最好明天天一亮就走,片刻不在此地停留。
村長不疑有他,見洛白只是凝眉不語,以為客人真的是累了,趕緊讓林英帶兩位貴客回去休息。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村長破落的瓦房后,有一棵綠葉成蔭的參天大樹正隨風唱和,葉搖星疏,露出盞盞似月華般皎潔的光亮。若細細看去,才發現,那並非是月光穿透繁茂交織的葉子,而是一朵朵好似眼白的碎花,正一眨一眨的遙望著漸入沉寂的村落,以及那漸漸消失在小道盡頭的身影。
○○○○
深夜,月中天。
聞人七在硬板搭起的床鋪上輾轉反側,她並未睡好。
不是這床太硬不如家中的暖和,而是她有個不為所知的小秘密——勤勞持家的聞人家姑娘,戀床。
這是她自小的習慣,莫說是換床,就是換個枕頭,也會整宿整宿的睡不著。
聞人七雙臂枕在腦後,她細細想了想,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換床是什麼時候了。家中唯一一張大床擺在父親的屋中,上面鋪著家中僅有的幾床細軟的褥子,到了冬天曬得暖暖和和的,讓人躺在上面就捨不得起來。在小弟的年齡到了需與自己分床睡時,她便將床.上僅剩的床褥拆了縫製新被,送到了小弟的屋中。只是後來,爹說男子不可貪戀溫床軟玉,這才把那褥子重新搬回了自己房裡。
結果那天晚上,她卻失眠了,腦中滿是小弟在硬床板上翻來滾去的畫面。
於是她便悄悄起身,搬了新被褥,悄悄進了小弟的房,在小弟驚喜的眼眸中重新把褥子鋪在了床.上。
她說,天亮就要疊好送回她的房裡,不可讓父親發現。
小弟問她為何如此的好,她自豪的回答,做姐姐的當然要讓著做弟弟的。
那時的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才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小女孩。正如現在,聞人七也似乎忘記了她早該到了嫁人的年紀,同齡的少女一顆芳心初動,都在盼著郎騎竹馬來妾似蒲葦絲,她卻依然滿心裝著病重的父親與年幼的弟弟。
等幫河神大人打敗了妖怪,她就隨著河神大人衣錦歸鄉,到時不管是村長還是其他什麼人,都沒辦法再欺負聞人家,因為她可是和河神大人有著交情的人呢。說不定,就算不嫁給何青書,也能解決小弟念書的問題。
她是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何青書,一點也不想嫁給那個懦弱的書獃子。
那她想嫁給誰呢?
聞人七望著掛著蛛網的橫樑,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一身著金鱗鎧甲騎著高頭大馬的威武將領,那是她很小很小學詩詞時便記憶深刻的一個形象,她瞧著那魁梧將領的背影,見他迎著斜陽越走越遠,遠到快要看不見時鏡頭忽然拉近,那人側身轉首——
河神大人憑空出現在房梁之上,正雙臂環胸的瞪著她。
「你半夜不睡覺在發什麼呆?」
「……」
聞人七眨眨眼睛,抽出枕頭就砸了過去。
夜深了,肯定是她太困了,明明只是存在幻想中的男子怎麼會長了一張河神大人的臉。
被枕頭砸了個正著的洛白怒了,他把枕頭往床.上一扔,雙腳落地,一把掀起聞人七有勝於無的被單。
「你給我起來!」
聞人七裹裹身子,烏亮的眸子睜開又閉上,確定此刻河神大人確實正一身低氣壓的站在床側,這才一個打挺蹦起來。
「哎喲!」
起得太猛,腦門結結實實撞在了床樑上。
聞人七揉揉腦袋,手剛放下,河神大人的一個爆栗又砸了過來。
「你——幹嘛……」氣惱的吼聲在洛白的瞪視下,話音一轉,聞人七有些心虛的抱著額頭訴道。
「我幹嘛?」洛白抬手又一個爆栗就要丟過去,聞人七順勢躲過,整個人都窩進了牆角。洛白夠不到人,心下不甘,抬腳也上了床,聞人七抱著頭東閃西躲,身手利落愣是讓洛白一個手指也沒碰到對方額頭。
洛白心想他堂堂河神還能輸給一個小女子不成,袖子一捋全力輸出,直到把聞人七壓在了身下,用力拉下她的雙手,結結實實敲了對方几個栗子,只把額頭敲紅才作罷。
聞人七躺在洛白身下,看著河神大人那張俊美不似常人的臉就在晃在眼前,青絲垂落頸旁,酥酥麻麻的,連帶著心都有點癢了。
都說秀色可餐,古人誠不欺我也。
聞人七覺得自己有點餓了,她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也不再躲閃河神大人襲來的手,閉眼任憑他在額前敲了又敲。
河神大人身上帶著一股青草的芬芳,好聞得很,讓她忍不住靠近多嗅幾下。聞人七突然覺得自己這下意識的舉動好讓人心慌,像是做賊一般,心跳的好快,撲通撲通的好似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洛白卻沒感覺出來什麼,只管敲夠了本,這才起身,雙手撐在聞人七的耳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知錯了沒?」
神仙是她說打就能打的嗎?打一次也就罷,還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了。
聞人七老實的點點頭。
「你臉怎麼了?這麼紅?」洛白抬手輕試了幾下聞人七紅得不正常的臉頰,本意是想看看是不是因為山裡晝夜溫差太大著了涼,不料他這一探,身下人的臉反而更紅了。
聞人七隻覺得自己現在快要著火了,她一把推開撐在自己上方的河神大人,雙手使勁搓了搓燒得火燎燎的雙頰。
「我沒事,河神大人你怎麼半夜跑到我房裡來了?」
「你以為我想來嗎?」不明白凡人是不是都這麼奇怪,說打就打,說臉紅就臉紅,洛白解釋道,「你當真聞不到這裡的香氣?」
香氣?聞人七使勁嗅了嗅,莫名想起方才河神大人身上的草香,臉不由得又紅了幾分。
「什麼香氣?沒,沒聞到……」
聞到也不能說。聞人七暗暗唾棄自己,怎麼一見到河神大人就變得這麼奇怪,快點恢復正常啊。
「聞不到,那便對了。」洛白掀袍坐在了床旁,聞人七見狀又往裡躲了躲,被洛白一把拽了出來,「你躲什麼,還想不想跟我去打妖怪了?」
「想。」聽到打妖怪,一心要助河神大人一臂之力的聞人七從陰影里探出半個身子,但還是和洛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懷疑這村子有鬼。」
「有鬼?」
聞人七嚓得一聲拔出了腰側不離身的匕首。
「放起來放起來,不是真的鬼。」洛白安撫性的拍了拍聞人七拔刀的手,「你可要記住,這刀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用。」
「哦。」聞人七將匕首放回刀鞘,她是很想問問以後打獵能不能繼續用它剝皮割肉,但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這村子里飄著一股妖的氣味,很濃。」洛白分析道,月色透過糊紙的窗戶照進來,正映著他半邊臉,另一半臉則藏匿在黑暗中。
聞人七覺得寒意陣陣,她一向不信鬼怪神力亂彈之事,卻再被河神大人再一再二施手相救,連帶著,對世間的鬼鬼怪怪也多了幾分敬意。
「有多濃?」聞人七輕聲問。
「濃到刺鼻。」洛白捂著嘴巴打了一個噴嚏。
「那我們要怎麼辦?」聞人七的手又移到了匕首上。
洛白的手也落到了那匕首之上,兩人指尖相觸,一溫一涼,聞人七像是過電般猛地又將手抽回。
這匕首自然就落到了洛白手中。
「我要你幫我。」洛白把玩著在月色下泛著冷光的短刀,薄唇輕啟說出了他深夜來訪的目的,「這匕首暫時也寄放到我這裡,過了今夜就還給你。」
「我要怎麼幫?」聞人七對河神大人的話深信不疑。
洛白唇角一勾,俯身進了陰影中,在聞人七耳側低語,聞人七一邊聽一邊點頭,將河神大人的話牢記心中。
殘月星疏,雲卷萬里,遮住了月華傾灑滿地。
早已入睡的村落,偶有飛鳥驚語黃犬哮吠。那緊緊相鄰的兩座黃泥砌牆茅草做頂的簡陋房屋裡漆黑一片,一間木門微開,一前一後閃出兩道人影。而另一間,早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