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鴻鵠志
「他來當掌門?如何使得!」
如此狂妄之人,自會招人反感,這不,鞫容前腳剛走,後頭就有人跳腳急道:
「師父,本觀弟子當中,哪一個輩分修為不比他高?他這麼一個野觀無名小卒,厚著臉皮死賴在本觀不肯走,日日端架子打誑語糊弄人,膽大妄為,目無尊長,實屬道門異類!要是讓他當了掌門,徒兒……徒兒寧願一頭撞死在祖天師神像前!」
義憤填膺、跳腳嚷嚷的這人,寬額狹目,目光閃爍,年屆三旬,卻正是清虛子得意高徒,真妙觀「玄」字型大小大弟子,在眾弟子中輩分排行最高的蠻玄子。
「師兄,您可不能讓他當了掌門呀!」
「是啊!師兄,這掌門之位怎麼著也該是由您來繼任呀!」
在觀中待得久了,不論局勢如何變幻,有些觀念在人心中是根深蒂固、亘古不變的。
師弟們幫腔起鬨。
丟不起這個人、失不得這個顏面的蠻玄子,也顧不得細想了,道了聲:「師父,徒兒這便下山去,定要趕在那狂徒之前,先行完成師父所託之事!」
話落,跪地磕了個響頭,在眾師弟歡呼聲中,在清虛子喜出望外的殷切目送下,蠻玄子一咬牙,大步往門外走去。
這二人一前一後,相繼下了山。
走得遲一步的蠻玄子,卻最先進了城。
先行一步下山來的鞫容,在山下小村落里轉悠耽擱了片刻。
等他離開村子時,村落里一戶農家晾曬在院子竹竿上的幾件婦人衣裙,不翼而飛!
※※※※※
一日光陰,轉瞬即逝。
翌日,下山化緣的二人相繼歸來。
清虛子領著眾弟子迎出門外,卻見蠻玄子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階,走得近些,眾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他已是鼻青臉腫。
昨兒下山時還是好好的,入了城,卻被城中官兵打成了豬頭慘狀,渾身挂彩,狼狽不堪地逃回山上,自是空手而歸!
隨後,鞫容也姍姍歸來,手中卻拎了一包東西,遞到掌門面前。
接過那包東西,清虛子打開一看,竟是十幾錠銀元寶,少說也有百兩!
「你是怎麼做到的?」
眾人想破了腦袋也是想不明白:城中百姓見了道士就避之惟恐不及,官兵則是見一個打一個,道人屢遭驅逐,如何還能討得分文?
「山人自有妙法!」
鞫容笑得極是張揚。
眾人看他玉頰潮紅,朱唇似殘餘了絳脂,染得幾分胭脂香味,這一笑,唇紅齒白,眉目妖嬈,竟似輕佻媚人的女子!
男身女相,本就姿色香艷,加之弱冠之齡,細皮嫩肉,迎風一笑,竟無端生出香融媚態!
小道士們瞅著瞅著,臉紅心跳,卻又忍不住腹誹:狂徒輕佻,沒個正經,真真是道門異類!
「唉——!」
清虛子整日里都在嘆氣,此刻從鞫容手裡接得銀兩,雖解了燃眉之急,卻無分毫愉悅之色,反倒是更加的鬱鬱寡歡,「罷了、罷了!天意如此,貧道也不可違之!」
眾弟子又成了只只悶葫蘆,連著蠻玄子也悶不吭聲。
換立掌門之事,也就這麼草草決定了。
※※※※※
真妙觀這幾日忙著修繕大羅寶殿,張羅著新掌門繼任儀式。
山下城中,官府衙門卻忙著四處搜查、捉拿一個女盜匪。
據說——
三日之前,有個貌美女子,獨自來到本城首富門前,巧笑倩兮,誘得大老爺出門來「好心」收留。
不料,那一夜卻丟失了壓枕下的十幾錠銀元寶,連著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也在當晚失蹤,大老爺枕邊只餘下幾件婦人衣裙。
人財兩空的冤大頭,隔日就去報了官。
說來也奇怪,這女子像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任憑官差城裡城外的掘地三尺,也找不出這麼一個女子來。
加之這幾日城裡頭置辦年貨的人又多,財物流通得也快,銀子上沒作特殊記號,實難查得蛛絲馬跡。
又過了幾日……
城裡頭是爆竹聲聲辭舊歲,——這便到了歲末除夕之夜。
真妙觀逢著佳節,擇了吉時,立了新掌門,此人卻並非鞫容!
而是——
蠻玄子!
清虛子受寒染疾,卧榻不起。
眾弟子於大羅寶殿上三跪九叩,迎立了新掌門。
前門裡,一派喜氣,蠻玄子高踞掌門之位,自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後院處,一道柴門悄然開啟——
一人趁著夜色,攜一隻打了補丁的寒酸包袱,悄然打開了道觀後院這扇柴門,孤身一人穿入這茫茫夜色,奔逃出去。
趁著夜色的掩護,偷逃出去的,正是癲狂道人——鞫容。
今夜他若不逃,明日便成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想要當掌門執掌一觀的黃粱夢碎。
可恨的是蠻玄子竟與眾弟子聯起手來,誣告他當日奉上的銀兩,是從蠻玄子化緣所得之中強搶去的,蠻玄子當日所受的傷,也並非官兵毆打所致,而是被他所傷!
本是破綻百出、狗屁不通的誣告之言,眾口鑠金之下,竟令他百口莫辯!
因說不出銀兩詳盡來由,加之清虛子一病不起,他一人竟遭眾人排擠,被同門師兄弟強行綁縛至柴房,勒令他面壁思過。
「過了今日,貧道就是本觀掌門人了!而你,不過是苟且偷生的螻蟻,賤命一條!這輩子,直到死,都只是個卑賤末流!」
道貌岸然的蠻玄子,那日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得意洋洋的說了這番話。
今夜,他奮力掙脫了捆綁手腳的繩索,逃出真妙觀。
遁入林中,稍稍駐足,遙望觀中張燈結綵、歡聲笑語,一派喜慶!
他獨自一人在漏夜寒風裡凍得瑟瑟發抖,渾身打著寒戰,心窩裡卻有一簇烈焰熊熊躥燃!
駐足凝望片刻,他暗自咬牙冷笑:
不就是個沒落道觀的小小掌門人么?你當去便是!
終有一日,我會再回到此地,到那時,你自會知曉——
誰是卑賤末流,誰是人上之人!
一拂袖,他頭也不回,轉身便走,走得決然,再無半點留戀。
當真妙觀眾人發現他已逃離,以為他遁入了山林,隱於山洞、暗無天日地苟延殘喘時,他此去,卻並非人煙稀少的山村荒郊,而是天底下最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
京城帝都!
※※※※※
行行復行行。
鞫容這一路走得匆忙,也無心去流連沿途風景。
但,走著走著,他卻漸漸發現了一件怪得離奇的事——
坦蕩官道上,車轆轆、馬蕭蕭,一撮撮的人馬,或三五成群,或扶老攜幼,馱著大包小包的行囊,相繼經過。
都是背離了京城的方向,一撥撥的,行色匆匆,倒像是從京城裡連夜逃出來的。
每個人的臉上都流出焦灼、慌張、甚至惶惶難安之色。
猶如被噬人的洪水猛獸追逼著,這一撥撥的人馬逃得很是倉皇,甚至有些慌不擇路。
「哎呀!」
一個稚童在匆忙行走時跌倒,被長輩強行拉扯而起,連拖帶拽、繼續匆忙趕路。
眼看著前方又有一家子人拎了大包小包的物品,相互扶持著,疾步走來,鞫容趕忙迎了上去,還未張口詢問,那一家子人已與他擦身而過,走得飛快,倏忽不見。
置身在這潮水般一波波急涌而至的人群之中,與他們逆向而行,鞫容吃了滿嘴激揚的塵土,還險些站不穩腳,被擠得倒退了幾步,心中越發納悶,他嘴裡頭也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今兒是個什麼日子?京城裡莫不是鬧了百煞凶靈?怎的全都離京出城來了?」
「這位小兄弟,你還沒聽到風聲啊?」
路旁走著一個老酸丁,似是官家師爺,見鞫容穿的一襲粗布罩衫里隱約露了玄色道袍,分明是個道士,偏要往京城裡趕路,定是個不知情的異鄉客。
老酸丁古道熱腸,頓了頓腳步,在旁好心相勸:
「京城裡要出大事了!廟堂風傳——燮王要舉兵造反,借了入京朝聖獻美姬的名義,穿山路繞捷徑,快要兵臨城下了!百姓們都聞得風聲,急著離京避禍,聖上還在後宮坐擁美人,聽曲享樂,酒色昏昏呢!可憐大臣們上書勸諫,都被攔在宮門外。冒死進諫的,竟被梟首示眾!
「聖上沉溺於燮王接連所獻的美色新寵芙蓉帳里,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已有十數日,大難臨頭也只說了一句『燮王斷然不會負朕!爾等再敢挑撥生事,統統拖出去斬了,將腦袋懸於宮門,以儆效尤!』聽聽這話,哪還能指望天子庇佑臣民?還是早早離京,自求多福的好!」
天子整日里酒色昏昏,眼看戰事逼近,京城裡又要風起雲湧,誰還敢在城中逗留片刻?這不就紛紛捲鋪蓋逃難去,只等戰事平息后,再返家安身不遲!
老酸丁這一番話,實是苦口婆心,勸人莫再貿然進京。
鞫容卻聽得兩眼放光,「啪」的一聲,撫掌而笑:「天助我也!」
似是撞上了天大的好運,他大笑著,緊走幾步,仍是與逃難的眾人反向而行,於洶湧離京的人潮之中——逆流而上!
老酸丁見他仍一意孤行,急得放聲高喊:「小兄弟——去不得呀!你此刻進京去做甚呀?」
兵戈殺伐,易傷及性命。
這當口還敢往京城裡去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就是活膩了,真真是不智之舉!
「去問問皇帝老兒——今日便是他的死期,本真仙給他念念往生咒可好?」
周遭逃難之人聞言,皆是駭然,紛紛側目望去——
口出妄誕之語的少年,眉目韻致分明似女子艷色流融、妖嬈異常,卻兀自笑得如癲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