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紀秀君平日里是挺溫柔的一個小娘子,人長得標緻,性子也軟和,可如今撒潑的她簡直像被別人附身了……
趕走了劉荷香,紀秀君回過頭來,指著幾個媒人,「立刻從我肖家出去!」
她瘦得不成人形了,又穿著一身喪服,黑髮也未挽起,就那樣披在身上,瞧著竟有點陰森森的可怖,幾個媒人嚇得趕緊小跑著離開。
待她們都走了,紀秀君才扔了手裡的掃把跌坐在長凳上。
「嫂子!」漆漆和陶陶都嚇著了,他們撲到紀秀君懷裡大聲哭。
「別怕,長嫂如母,日後只要你們嫂子活一天,就護你們一天。」
肖折釉偏過頭去,不忍心看著他們哭。
「釉釉,你這孩子想哭就哭,別忍著……」紀秀君把她拉過來,將她鬢邊濕漉漉的碎發掖到耳後。
肖折釉握著嫂子乾瘦的手,這才落下淚。自從父兄去世後,這半個月里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總覺得自己不能像漆漆、陶陶那樣任性地哭,畢竟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可是這大捧大捧的淚憋在心裡,已經憋了太久。
爹一直很忙,時常日夜守著窯爐,每次燒好了一批陶器,他就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總是頗自豪地說:「釉釉,爹告訴你,這整個南青鎮燒陶器的本事,你爹自認第二,那就沒人能當第一!」
哥哥總是一邊嫌棄她太嬌氣,一邊盡全力照顧著她。肖折釉還記得哥哥咧著嘴,似真似假地開玩笑,「釉釉,等哥賺了大錢,讓你當真正的千金小姐!」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而且死得那麽慘。
她哭著哭著,又想起前世身亡時的痛。兩世的痛楚疊在一起,悶重到不能喘息。
肖折釉還是無法像漆漆、陶陶那樣大聲地哭,她只抓著嫂子的手無聲哭了一會兒,就用手背擦乾了眼淚,悄然出了屋。
外面日頭很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去廚房準備做午飯。
肖折釉剛洗了菜,紀秀君就進了廚房。
「你還小,不用你做這些。是嫂子這段日子忽略你們了。」紀秀君將肖折釉拉開,「去吧,去和漆漆、陶陶去玩兒吧。」
肖折釉立在一旁沒有走,她望著紀秀君洗菜、切菜,心裡一陣心疼。不過半個月,嫂子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過去的衣服掛在身上竟已經不太合身了,再想到嫂子剛剛對付劉荷香的樣子,肖折釉更心疼了。
雖然她說長嫂如母,可是她也才十六歲,嫁過來也才一年。這一年裡,哥哥一直很疼她。
肖折釉明白,父兄的去世,嫂子比誰都痛苦。
「嫂子……」肖折釉欲言又止。
「怎麽了?哦……倒是我忘了,你這孩子平日里就沉穩,不喜歡和他們兩個玩。」
肖折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我和陶陶遇見趙德越了……」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惹嫂子心裡難受,可她也明白事關重大,隱瞞或許會將事情弄得更嚴重。
紀秀君切菜的動作一頓。
肖折釉仔細盯著紀秀君的神色,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她搬了一旁的小杌子過來,踩在上面,這才堪堪抱住紀秀君的腰,然後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釉釉,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嫂子你別難過,不怪你,真的都不怪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肖折釉急忙把眼底的淚壓下去,擺出個笑臉來。
「嫂子,以前我挺不懂事的,亂嬌氣。從來沒幫著你做家裡的活兒,也不跟著哥哥去集市幫忙,以後不會了!嫂子你教我做飯好不好?爹和哥哥有教過我燒陶器,可那個時候我不認真學,等我把剩下的那批陶塤賣了,就……」
肖折釉怔住了,她摸了摸身前,這才想起來,那個裝滿陶塤的布袋子落在畫舫船頭了。
對於肖折釉來說,那些陶塤等於好多糧食,可是一想到要回去取,她心裡莫名有點抵觸。
「姊!我跟你一起去取!你就帶著我嘛!」漆漆望著肖折釉的杏眼裡有星星在閃啊閃。
肖折釉把她嘴角的米屑擦了,好笑地說:「你再纏著我,那些糕點可要被陶陶吃光了。」
漆漆「哎呀」一聲,小跑回到桌前,和陶陶一起分吃桌子上所剩無幾的糕點,她一邊鼓著腮幫子嚼,一邊吐字不清地說:「像花一樣,又好吃又好看!」
漆漆想要跟著去還不就是為了這些糕點,用她自己的話,就是——說不定他們瞧著我可憐,再給我點唄!
「姊,吃、吃!」
肖折釉正出神,陶陶舉著半塊梅花酥遞到她眼前。
「姊不吃,陶陶和二姊吃就好。」肖折釉笑著把他抱起來,抱回長凳上。
漆漆抹了一下嘴角,古怪地看了肖折釉一眼,嘟囔的說:「我可沒欺負你,給你留著呢……」
拿回來的糕點被分成了三份,兩份擺在盤子里,每種糕點都挑出了一塊,擺得規規整整的。漆漆和陶陶把糕點留出了兩份,才去吃剩下的那些。
此時攤開在油紙上的糕點已經被他們兩個吃光了,漆漆用指尖去點油紙上的米屑,放在嘴裡舔,而陶陶遞給肖折釉的那半塊,是他分給自己的最後半塊。
肖折釉垂了一下眼睛,她很快又笑著抬起頭來,將留給她的那份糕點一塊掰成兩半,分給他們倆。
「中午吃多了,姊不吃。」
漆漆眼睛里的星星更亮了,她盯著肖折釉問:「你真不吃?」
陶陶則是皺著眉頭,固執地說:「晚、晚上再、再吃!」
肖折釉哽噎了一下,笑著說:「吃,也吃。姊姊把剩下的拿進去和嫂子一塊吃。」
「哦——」陶陶恍然大悟。
肖折釉不想留在這裡了,她勉強笑了一下,急忙端著那盤糕點,匆匆朝紀秀君的屋子走去。她立在門口舒了口氣,才推門進去。
紀秀君坐在窗前,手裡握著支木簪。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那支木簪上,她知道這是哥哥親手給嫂子雕的,她還記得當時哥哥不好意思地偷偷問她,「釉釉,你說是雕個荷花還是桃花好?」
肖折釉收了目光走過去,說:「嫂子,瞧你中午吃得不多,再吃些糕點吧。」她又加了句,「我們三個都吃了好些,只給你剩了這麽點,嫂子可別嫌少。」
「你這孩子肯定沒吃。」紀秀君搖搖頭,把肖折釉拉到身邊,直接把糕點塞進她嘴裡。
「我自己吃……」肖折釉低著頭,小口小口慢慢咬著梅花酥。
紀秀君眉心緊鎖,道:「釉釉,如果嫂子出了意外,漆漆和陶陶就交給你了。漆漆雖然任性了點,小心思多了點,可不是個壞心的。陶陶哪兒都好……只是……結巴的毛病總要被人欺負、笑話的……」
「陶陶還小,以後會好的!」肖折釉急忙說。
紀秀君望著肖折釉,心裡有些難過,她把肖折釉小小的手掌攥在掌心裡,苦澀道:「嫂子知道你還小,把他們交給你也是難為你。可你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嫂子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家裡剩的那點積蓄放在哪兒你也知道……」
「嫂子,你說這些做什麽?你不會有事的,咱們大家都會好好的,誰也不會有事的!」肖折釉大聲說。
紀秀君卻苦笑搖頭,「趙德越是羅知州的外甥,他早晚能找來。」
「嫂子,你想做什麽?」肖折釉有點慌。
「你放心吧,他殺了你爹和你哥哥,嫂子縱然是死,也絕對不會從了他!」她握著肖文器親手給她雕的木簪,眼中迸出濃濃的仇恨。
她又一想,釉釉年紀還小,那些事兒也不該跟她說。
想起父子倆慘死的樣子,肖折釉和紀秀君都沉默下來,悄然落淚。
他們兩個人是被活活打死的。
那一日,肖老爹帶著一家子去山裡取土,準備練泥燒陶用,偏偏遇見跋扈的趙德越,趙德越仗著有個知州舅舅,這些年沒少干強搶民女的事兒。
他瞧上了紀秀君,當場就要讓手下把紀秀君帶走,肖老爹和肖文器拿起木棍保護他們的家人、妻子,他們兩個直接朝趙德越撲去,讓趙德越帶的幾個家丁只能先拉他們,給紀秀君和三個孩子爭取逃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