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殺,殺絕一切敢違我意願之人……(上)
每天早晨起來進行半個時辰的晨練,這早已成為嬴政多年的習慣。所謂晨練,就是舞幾路劍,拉拉弓,套拳,或騎馬跑幾圈,只要能健體強身就行。
晨練之後再讀上半個時辰的書,《詩》、《春秋》、《書》、《禮》、《易》、《論語》、《孟子》等精典,當然嬴政也讀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姜太公兵法》,此外還有《孫臏兵法》與《司馬穰苴兵法》,最近,嬴政又從魏國弄到一套信陵君命人編纂的《魏公子兵法》。嬴政兵法讀得不少,但他很少往心裡記,都是煞有介事地讀一讀,淺嘗輒止,他認為自己不可能親臨前線領兵對壘,因此,並不求精。嬴政最愛讀的書是商鞅所著的《商君書》,五大卷二十九篇,洋洋數萬字,嬴政幾乎篇篇能誦。但仲父呂不韋極為反對他讀《商君書》,只讓他讀一些儒家典籍,除此以外,呂不韋定期送來他自己組織門客專門給嬴政撰寫的文章,呂不韋正準備把這些零散的文章彙集成冊,編輯成一部《呂氏春秋》呢。
嬴政拿起呂不韋昨日送來的一篇文章,標題叫《恃君》,文章最後借柱厲叔的口說:
「吾將死之,以丑後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厲人主之節也。行激節厲,忠臣幸於得察。忠臣察則君道固矣。」
嬴政啪地一下把竹簡甩在地上,一派胡言!道理很明白,這是呂不韋在向我表明心志,罵我不理解他,他是忠誠之臣,我是不明之君了,按照他的道理,我應當感到害羞,主動向他賠禮認錯。嬴政本打算再讀上幾篇文章,現在被這一篇《恃君》氣得再也讀不下去,拂袖回到寢宮。
貼身太監見嬴政今天比往常來得早一會兒,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事去做,立即命人端來早餐。
嬴政接過剛端上來的奶子喝了一口,哇地一聲全吐在地上,伸手把一樽熱奶潑在端奶的太監臉上,大聲罵道:「混賬東西,你想燙死寡人?」
小太監臉上濺滿熱奶子,卻不敢用手去擦,急忙跪地求饒。其實奶子並不熱,也許是嬴政心情煩躁,喝起來覺得比往常熱。嬴政第一次對服侍自己的人發這麼大的火,他也覺得很奇怪,自從大婚之後自己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心境也不佳,書是一點也讀不下去了,武也荒疏了,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朝政上,他要儘快把處理各種軍政大事的本領掌握,而各種不愉快都是從朝政上引發的,他覺得仲父對他越來越苛刻,他也越來越討厭仲父,諸多事只要自己能夠處理好的,他盡量不給仲父打聲招呼,他懶得見仲父。
小太監又端來熱奶子,正要躬身遞給嬴政,齊王后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她接過小太監手中的奶子,雙手呈了上去。「大王請用早餐!」
嬴政也不搭理,接過奶子慢慢啜飲著,想著今天要做的事。用完早餐,嬴政起身要離去,齊王后忙問道:「大王要去哪兒?」
嬴政頭也沒回,冷聲冷語地說:「我去哪裡難道要稟告你不成?」
齊王后被嗆得淚珠直在眼眶裡打轉,終於忍住了淚水沒有當眾落下來,忍氣吞聲地說:「華陽太后祖母剛才派人來,讓大王抽時間去一趟,她有事同大王商量。臣妾剛才見大王在晨練,就沒有打擾。」
嬴政「嗯」了一聲大步走了出去。望著嬴政離去的背影,齊王后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雙手捂住嘴跑進內室,嗚嗚哭了起來。齊王后怎不傷心,新婚已經好久了,嬴政從來沒有正眼瞧瞧她,更沒有給她一個笑色,整日冷冰冰的面孔。嬴政也很少留宿她的寢宮,偶爾住上一夜除了情慾的發泄,沒有一句溫存的話。齊王后不明白自己哪一點不讓嬴政開心,她也是王侯世家,門第不弱嬴氏,相貌雖然比不上人們傳說的妲己、西施,也可以自信地說很美。在齊國時,自己是父王惟一的公主,真可謂掌上明珠,人們如眾星拱月一般寵著她,萬萬沒有想到,嫁入秦王宮得到的竟是白眼與冷麵孔,可她又不能把這裡的真實情況告知遠在齊國的父王,每封書信都說這裡很好。齊王后想找個人問個究竟,她畢竟初來乍到,對宮中規矩也不熟悉,還不敢貿然詢問,惟恐惹來更多的禍患,因為她知道王宮中的事許多是說得做不得,而有的事是做得說不得,禍從口出就是這個道理。想不到自己小心謹慎一廂情願仍不能得到嬴政的同情與理解,難道為王者就天生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麵孔?
嬴政走出寢宮,佇足想了想,確實好久沒有去拜見祖母了。儘管祖母對他的婚姻大事橫加干涉,但祖母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捍衛王權的神聖威嚴,為他物色一個門庭相當可以母儀天下的王后。對於祖母來說,為他立后時選擇的不是個人感情,而是外在的條件。自從繼承王位以來,是祖母苦口婆心地開導他,一步步把他領入為王者的正路,從一個懵懂不懂世務的少年,到如今初步領略為君之道,對帝王之術也從厭煩到熱衷。嬴政已經感覺到自己最大的變化是越來越想擁有大權、至高無上的權力,有權才能擁有一切,這不能不說是祖母訓導的結果。
嬴政乘車來到長樂宮,剛入宮嬴政就聽到一陣琴鳴。守門宮女見嬴政來了,急忙上前施禮並要進去通報,嬴政攔住她們:「我來這裡不是外人,不必通報,以免打擾了太后的雅興。」嬴政輕輕步入殿內。
華陽太后仍在專心撫琴,嬴政駐足靜聽,琴音慷慨激昂,優美的弦律中似有戰馬嘶鳴,也隱隱夾雜著刀劍的碰撞聲,令人激奮又令人哀怨,忽而六弦齊發,忽而一弦渺渺,有時如春潮乍起,有時似乳燕出谷,剛才還萬馬奔騰,霎時又冰下水流。一曲終罷,嬴政正在回味繞樑餘音,忽聽華陽太后問道:「政兒可知祖母所彈何曲?」
嬴政知道祖母早就看見他了,急忙上前跪拜說:「奶奶剛才所彈之曲乃《詩》中名曲《小戎》,不知政兒說對了沒有?」
華陽太后一面賜坐,一面又問道:「政兒可知這《小戎》曲所講的什麼內容?」
「此詩讚美先祖襄公奉周天子之命率兵討伐西戎的事,襄公出師告捷,奪取土地數百里,把西戎趕到隴西,擴大了秦國的疆域,也因此震撼東方諸侯國,令周天子也為之震顫,才封襄公為諸侯,自此秦國始立。」
華陽太后滿意地點點頭,「自襄公立國至今,已歷二十九位君王,你已是第三十位君王了,五百多年來,每位君主都以振興大秦國成為己任,試圖早日圖霸中原。穆公稱霸西戎后便揮師東伐,崤山一敗含恨而死,留《秦誓》。此後的君王便以《秦誓》激勵自己,伺機東侵。但都明白一個道理,稱霸天下靠的是實力,因此孝公任用商鞅變法新政,富國強兵,惠文王任用張儀連橫抗禦中原幾大強國。武文王問鼎中原絕臏而死,你曾祖父昭襄王兩次稱帝都沒有成功。」
華陽太后說到這裡,幽幽嘆息一聲,黯然神傷地說:「無奈你祖父命短,享國時日太少,沒有什麼建樹,你父王在位雖然只有三年,卻有一次壯舉,殲滅東周國。東周國雖小,但它是周王室的象徵,儘管只是周王室的一個小尾巴,卻可以號令天下諸侯,周的祭祀尚在。自從滅了東周國,周嗣既絕,天下英雄豪傑都可以尊稱帝號。政兒,你有沒有稱帝的雄心和勇氣,要看你如何去做了。」
嬴政並沒有立即回答祖母的話,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在殿內來回踱幾步,然後佇立在大殿中間,注視著祖母,很認真地吐出幾個字:「奶奶,我不會令你失望的!」
華陽太后笑了,從嬴政剛才的言談舉止中華陽太后看出嬴政成熟多啦。也許結婚是一個人成熟的標誌,至少政兒是這樣,華陽太后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政兒,齊姑娘怎樣?」
嬴政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祖母,心裡澀澀的,卻又不能不回答祖母的問話,只淡淡地說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現在還看不出好壞。」
華陽太后看出嬴政心中的酸澀,便開導說:「人生總有許多遺憾,在一方面得到在另一方面往往失去。自古為王者很少有為情而婚姻的,他們都把婚姻當作一樁交易。只有那些昏了頭的庸人無所追求時才會把情看得高於一切,只有傻瓜才會為情獻出寶貴的生命。而古今有所作為者把情看得很淡,把江山社稷名利大計看得重。並非他們沒有情,他們也是人呀,有七情六慾,勾踐難道不知道西施貌美嗎?他卻不獨自享用而親自驅車送給仇人吳王夫差。他是為了復國大計壓抑自己的情慾,因此,每次接見西施時都讓西施在頭上罩一塊黑紗,這樣勾踐就不致於在西施的美貌下動了心性,改變個人意志。英雄難過美人關,多情自古空餘恨。」
華陽太後進一步說道:「政兒,在對待感情之事上你應當學習丞相呂不韋,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自制力很強,決不會因為女人而葬送自己的前程,否則,他怎麼會有今日的輝煌。」
嬴政對呂不韋越來越不開胃,沒想到祖母卻如此讚美他,想把呂不韋與母親之間的苟且之事說給祖母聽,又一時無法開口,只好委婉地說:「太后看到的只是他的假象,他背後所做的那些不齒之事。」
嬴政沒有說下去,苦惱地嘆息一聲,「唉,呂不韋是一個偽君子,他太善於偽裝了,祖母你這麼善於識別人心,卻都被他的表面迷惑了。」
華陽太后淡淡地笑道:「孩子,奶奶知道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心中說不出口的話,正因為這樣奶奶才說呂不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現在還小,不能真正理解男歡女愛的真正含義。也許祖母不該提及這些陳年舊事,既然你心中想說,我也就給你說個明白,你現在也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多少明白一些男女之情,應當把一些事看淡一些,丟掉那些不必要的煩惱。人們不是常說: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嗎?並不是所有的忘記過去都是背叛,比如忘記嬴氏祖宗的祖訓,不思進取,放棄東進中原的理想就是背叛。但是,更多的時候人應當善於忘記過去,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重新振作起來。如果人整日生活在過去的失敗或勝利之中,如何才能追求新的目標呢?」
華陽太后說到這裡,眼睛望著窗外,像是勸導孫兒,又像是自言自語,幽幽地說:「女人也是人,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為何不能,男人可以把旺盛的生命力投注在前程事業上,寂寞的時候可以用酗酒、賭博、狩獵來打發,甚至用玩女人來取樂。而女人呢?女人無聊空虛的時候用什麼來填補,一個正常的女人身邊如果連一個可以安慰的男人都沒有,其中的悲苦是男人無法想象的。」
嬴政吃驚地望著祖母,他不明白祖母為什麼會講出這些違反綱常的話。在他心中,祖母永遠是神聖的,是宮規祖訓的捍衛者和執行人。
華陽太后看著嬴政有些驚疑的表情,慘笑一下說道:「政兒認為奶奶在說渾話吧?」
嬴政搖搖頭,若有所悟地說:「女人當然和男人一樣,雖然不能酗酒、賭博,但也可以彈琴、刺繡、下棋、詠詩書打發寂寞,還可以把多餘的精力用來照料孩子,培養孩子成長。至於女人也像男人一樣三妻四妾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祖制不可呀。」
「祖制不也是人定的嗎?人可以制定它,當然也可廢除它。」
嬴政低頭不語,華陽太后這才輕聲問道:「現在你可以理解你母親和呂不韋的事嗎?」
嬴政瞪大了眼,「太后早就知道了這事?」
「祖母是過來人了,他們那些雕蟲小技又怎能瞞過我的眼睛,別看奶奶整日不出門,宮中針眼大的事也瞞不過我的耳目。」
不知為何,嬴政突然脆弱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放聲大哭起來,許久才止住哭泣說:「太后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制止呢?」
華陽太后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滴,「奶奶也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寂苦。你父王去世時你娘三十剛出頭,一個人獨守寂寞深宮偶爾做出些不守規矩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大禮不辭小讓,大事不求細謹,只要你娘沒有做出對大秦社稷有害的事就不必過分責備她,她畢竟是你生母,你是懲罰她呢,還是懲罰呂不韋?如今朝庭上下都是呂不韋的親信,稍一不慎,只怕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那就得不償失啦。政兒,你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奶奶不是給你講過,刀插在心上不喊疼才叫『忍』字么?大婚之後你就可以舉行加冕典禮,獨立親政了,因此,現在要儘快熟悉朝政,爭取早一天親政。」
嬴政有所顧忌地說:「我擔心呂不韋不會那麼輕意把大權交出來的,他是一個權欲心極重的人。」
「這你不必擔心,一旦舉行加冕典禮,我會勸說他讓權於你的,倘若他敢不放權,我會聯合嬴氏宗室大臣清除他的。不過,從種種跡象表明,呂不韋並無篡權之心,對他的一舉一動我都派人盯著呢!」
華陽太后忽然又問道:「你知道你娘為何去故都雍城閑居嗎?」
「母后想找個僻靜地方頤養天年,後宮之事放手讓齊後去做,早早鍛煉她料理後宮之事的能力,以便為我分憂解難。」
「如果真是這樣就再好不過,我擔心這是呂不韋出的主意。」
嬴政一怔:「呂不韋讓母后定居雍城有什麼陰謀嗎?」
「現在還看不出,也許是我多疑了,可能是呂不韋擔心他和你娘的事被你知道,而影響他將來在朝中的位置,故意讓你娘避開的,如果是這樣也就不足慮了。政兒,為了你將來獨立執政時能夠控制朝局,你應當培養自己的親信大臣。」
嬴政點點頭,「我也早有這種想法,剛剛發現甘羅,不想他就英年早夭了,我懷疑是呂不韋見他與我關係較密把他給害死了,否則,怎麼會無病而終呢?」
「沒根據不可胡亂猜測,你還可以留意呂不韋身邊不被重用的人,悄悄委以重任,從他身邊挖走。呂不韋身邊的人能為你所用,這對你將大有好處,其中的道理你自然明白。還有軍權是政權的後盾,你也要扶植一批為你所用的將領,比如王翦、李信、楊端和、桓齮等將領都忠誠可靠,值得信賴。」
「奶奶,蒙氏家族呢?」
「蒙驁有勇有謀,對嬴氏王室也忠心不二,只可惜年紀太老,他的兒子蒙武如何,我不了解,你可以嘗試著任用。不過,我想有其父必有其子,蒙氏子孫也一定才華出眾。」
華陽太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道:「成蝺怎麼到如今還沒有從趙國回來呢?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不久前得到奏報,成蝺已經從趙國出發,估計近日就可抵達咸陽。」
華陽太後點點頭,「政兒,成蝺是你弟兄,他如今從趙國回來,也算有功於國,你應當委以重任,俗話說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刻,還是自家人。」
華陽太后話音未落就有人進來報告說長安君已到城外,嬴政這才知道祖母雖然深居宮中,卻時刻關注內外大事,無怪乎她對呂不韋的事了如指掌。
華陽太后看出嬴政的心思,「政兒,我這樣做是為嬴氏社稷著想,也是為你著想呀!我雖然坐在宮中,可你這樣年幼,祖母怎能放下心,只好暗中給你多長個眼睛,一旦你平安親政后,我也就可以放心地享幾天福了。不然,朝政有個三差四錯,我死後也無顏去見你王祖父啊。」
嬴政十分感動,扶住華陽太后的手說:「祖母,孫兒不孝讓您老太操心了。」
華陽太后撫著嬴政的手,慈祥地說:「孩子,別說傻話了,奶奶為你操心是應該的。好久沒有見到成蝺了,也不知趙人是否為難他,走,隨祖母看看他去。」
咸陽東門驛站。
長安君成蝺沒有想到前來迎接自己的有兩個祖母太后、母親、秦王嬴政、丞相呂不韋及朝中大小官員。按常理不會有這麼隆重的禮儀,由於華陽太后與嬴政親自出城迎接,夏太后也聞訊而來,他的母親紫玉夫人聽說兒子回來了,當然是要來迎接的,呂不韋礙於情面不能不來,其他人就更不用說啦。
成蝺對如此隆重的迎接儀式並不感激,他遙望端坐在中央的秦王嬴政心中很不是滋味,確切地說,過去是嫉妒,現在則變成了仇恨。哼,坐在那個位子上應該是我成蝺而不是你嬴政,你是什麼東西,一個野種也配繼承王位嗎?當成蝺看到坐在嬴政旁邊的呂不韋時,心中更是激起無名的怒火,不由自主地摸一下懷中的小羊皮袋,坐在前面的是殺父的仇人,是他們父子斷送自己的前程。再看看笑容可掬的華陽太后,成蝺也有一股憎惡之情,他曾聽說父王幾次想議立他為太子,都是華陽太后從中阻撓說他不是嫡長子而作罷。不知為何,成蝺對夏太后卻多了幾分好感,也許都是不受寵愛的緣故同病相憐吧,他也曾聽母親說夏太后一直支持立他為太子,只是地位低華陽太后一等,人微言低罷了。
儘管成蝺滿腹仇恨,這次趙國之行他也增長了不少見識,懂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也學會了隱忍。
成蝺緊走幾步上前施禮,依次拜謝嬴政及幾位尊長,當他見到母親時,彷彿是個丟失的孩子又回到娘的身邊,竟抑止不住委屈的淚水嗚嗚哭了起來。
嬴政估計成蝺在趙國受到了非禮,也有幾分過意不去,上前安慰說:「弟弟能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趙國對弟弟的無禮就是蔑視我大秦國,哥哥一定為你出這口氣,不踏平邯鄲不足以揚我大秦國威!」
成蝺聽起來絲毫不覺得親熱,反而感到刺耳,他不冷不熱地答道:「大王的好心臣弟領了,為我一個人的仇恨興師動眾實在擔當不起,如果大王真想為我出這口氣,就給一支人馬,讓我親自去討伐趙國好了。」
嬴政哪裡知道成蝺是想奪取部分兵權,他認為成蝺受辱難咽這口氣,想親自討伐趙國為自己復仇罷了,當即答應道:「弟弟一路奔波剛回來,哪能再受鞍馬之苦,先安心靜養幾個月,寡人一定委你重任,命你親自率軍討伐趙國!」
正中成蝺下懷,他正好藉此機會暗中聯絡嬴氏宗室大臣,一旦兵權到手,即刻舉起除逆大旗。
公元前二百四十一年,秦王政六年。
以趙國為首,楚、魏、韓、衛五國達成合縱盟約,以援救魏國為名,由趙國丞相龐煖為大將,太子嘉為監軍,率五國之軍分五路討伐秦國。這五路大軍接受趙襄王的建議,取道蒲板,由華州西進,挺進驪山,襲擊渭南,伺機奪取潼關威脅咸陽。消息傳到咸陽,嬴政急忙召集群臣商討對策。
按照秦廷禮制,君王未成年承襲王位,一般由太后或顧命大臣多是丞相代理執掌朝務,隨著幼君的年長逐漸熟悉政務,就應當把大權一點點移交君王,一旦大婚之後就可以舉行加冕典禮正式親政。但加冕之前還有一個試政期,也就是過渡期,試政期長短因君王處理朝政的能力而異,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
現在嬴政又到了試政期,呂不韋理所當然要逐步移交大權。人們對於權力的攫取欲猶如吸上了鴉片,沒有外力的強迫,讓他自己放棄是是絕沒有可能的。儘管呂不韋在心中早已把嬴政當作自己的兒子,但呂不韋也剛剛五十齣頭,剛品味到權力的好處不久,讓他現在就一點點讓出,他當然不樂意,親生兒子也不行,權在誰手誰當家,何況呂不韋還要實現他心中更宏大的理想,沒有大權嬴政怎會服服帖帖聽他的,就是嬴政知道自己是呂姓之後,也不會輕易答應把嬴秦改為呂秦,只有大權作後盾呂不韋才會實現他的夢想。
呂不韋是個權利熏心的人,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嬴政現在對大權的渴望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試政之後的第一次朝會嬴政就與呂不韋直接發生了矛盾,討論的問題仍是納捐換爵的事。當初,呂不韋提出這一建議時嬴政就不樂意,他認為違反孝公任用商鞅變法以來實行的軍功取爵制,為了救濟災民以解燃眉之急,經華陽太后允可,嬴政同意了呂不韋的建議,召告全國,納粟千斤者便可拜爵一級。
當時只是權宜之策,災荒之後嬴政要求取消納捐取爵的政令,但呂不韋堅決反對,嬴政無奈,只好繼續執行這一政策。
嬴政為了早日執掌軍權,把一些年輕將領吸引到自己身邊,閑暇之餘經常到軍中與王剪、辛勝、楊端和、桓齮等人談心,順便了解軍情,一提及納捐取爵的事眾將領一致反對。
將領們一致認為實行納捐取爵破壞了軍功取爵制,助長了商人買官的惡習,致使許多士兵寧願回鄉經商也不願入伍殺敵,甚至有部分士兵中途退役,不利於軍中作戰。
嬴政聽后覺得十分有理,何況秦國正在逐步擴大殲滅東方六個諸侯國的戰爭,將士作戰不積極必定影響爭戰的順利進行。嬴政為了取悅將士,試政后第一次朝會便提出廢除納捐取爵的政令。呂不韋當然極為惱火,他不認為嬴政真的想廢黜納捐取爵這一政令,而認為嬴政是借題發揮找他的過失,並想藉此敲山震虎,樹立王權的威信。呂不韋當然不能容忍嬴政這樣做,他首先站出來反對,說納捐取爵能夠緩解國庫虧空的壓力,所賣出的爵位也多是空頭爵銜,這一做法不僅與國無害,而且是斂錢的可行渠道,並舉出齊楚兩國也開始效法這一做法來說明不能廢黜。呂不韋這一帶頭反駁,他的親信大臣也紛紛說出不能廢黜的理由。眾大臣都懾於呂不韋在朝中的勢力,權衡利弊,認為嬴政尚不足以與呂不韋抗衡,都隨聲附和說納捐取爵的做法利大於弊,不能取消,至少現在還不能取消。只有尚書令昌平君擁護嬴政的主張,站出來和一些大臣就此事展開辯論。當然,還有部分大臣不表態,認為偏向哪一方都不利,於是以沉默的方式保持中立。最後是眾人不歡而散,嬴政也因為支持自己的人太少不能獨自作出立即廢黜的決定,只好把這事暫且放置不提,事實上等於許納捐取爵繼續有效。
嬴政第一次當著君臣的面與呂不韋鬧了不快,等於公開了自己對呂不韋的態度。儘管呂不韋勝了,但呂不韋仍不罷休,決定再找機會挫挫嬴政的銳氣。只有徹底拿倒嬴政,他今後才會服服帖帖地聽自己的,他的相位才會長久,他的遠大目標才可能實現。事隔不久,呂不韋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
當五國兵馬分五路進犯渭南的消息傳到咸陽,呂不韋便放出口風,說病了。嬴政召集群臣商討迎敵一事時,呂不韋也因病沒有參加,他的親信大臣當然明白呂不韋的用意,更加大肆渲染東方五國的合縱實力,一致聲稱必須是丞相呂不韋親自帶兵迎敵才能抗拒氣勢洶洶的五路兵馬,否則,咸陽可能危在旦夕。
嬴政從來也沒帶兵出征過,對東方各國的兵力狀況多是從軍情奏報中了解的,也只是一
知半解,他知道東方各國任何一國的實力都不足與秦為敵,但幾國聯合縱難說了。在他記憶中,信陵君合縱打敗了秦軍對魏國的攻擊,也聽說平原君與信陵君合縱解除秦軍對邯鄲的圍困。僅這兩次足以證明合縱抗秦的實力,如今再次合縱,且是五路兵分頭殺來,並且是有勇有謀的趙國名將龐煖指揮,嬴政確實有些后怕,萬一秦軍受挫可能十年八年都不能再對外用兵,統一大業就將無限期延遲下去,先祖惠文王與昭襄王的悲劇又會在他身上重演。嬴政十分焦慮。
眾人退去,嬴政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心裡真不是滋味,朝廷大臣雖多,關鍵時刻能夠為君王分憂解難之人實在微乎甚微,嬴政第一次真正理解君王稱自己為孤家寡人的含義。
嬴政正要起身離去,見尚書令昌平君又去而復返,知道他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單獨奏報,便賜他坐下說話。
昌平君歉疚地說:「大王,臣剛才遲遲沒有發表個人見解實在有難言之隱。整個朝廷上下多是呂不韋的親信,臣正因為沒有依附於他才屢遭排擠,而臣又是楚國流落至此的客卿,根本沒有與他抗衡的實力,不得事事不小心謹慎,以防不測,請大王諒解!臣來是想聽聽大王對迎敵之事的看法,然後再談談自己的一點淺薄見識。」
嬴政理解地點點頭:「君的苦衷寡人可以理解,你這樣做也是對的,人要善於保存自己,不能莽撞行事,那樣的後果是把自己逼向絕路,於國於民也無利,人都不存在了,還談什麼為國君分憂解難呢?」
昌平君很受感動,「多謝大王理解臣的苦衷!」
嬴政也推心置腹說道:「我又何嘗不知道呂不韋的勢力遍布朝廷上下,常言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大敵當前他又故意稱病在家,暗中指使親信之人向我施加壓力,逼我向他低頭,彷彿秦國大事非他之外,無人能夠擔當重任,這次迎敵我偏不用他,我看能否擊退合縱之軍!」
昌平君急忙勸諫說:「大王不可意氣用事,憑大王的實力目前還不足以與呂不韋抗衡,如果鬧得太僵對大王不利,大王現在還必須隱忍。」
嬴政啪地一聲把拳頭擊在几案上,怒氣沖沖地說:「忍,忍,讓寡人忍到烏頭白、馬生角不成!」
昌平君待嬴政怒氣稍減,試探著說:「大王若有剷除呂不韋勢力的意思,我倒有一個建議。」
嬴政微微一怔,「請講無妨!」
「大王要想削減呂不韋勢力,必須削減呂不韋的權力,並培養自己的親信之人。秦在武王時就任用樗里疾與甘茂二人設置左右兩丞相,昭襄王時,因魏冉擅權廢除兩相由其一人獨攬。呂不韋為相后更是依仗仲父之名大權獨握,更不願再設一人與自己分權。大王可以聲稱響應先祖之制增設左右兩相,以分走呂不韋的部分大權,然後逐漸剝奪他的權力。
嬴政覺得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但現在如果突然提出設置右相必然更加激起呂不韋的不滿,大敵當前君王齕牾勢必影響戰況。
昌平君這才低聲說道:「眼下正是一個削減呂不韋大權的好機會。大王將計就計,聲稱非丞相呂不韋統兵禦敵不足以抗五國之師,親自請求呂不韋率軍出征,一旦呂不韋離開咸陽后,大王以協助處理政務為由,再任命一親信之人為右,等到呂不韋回來後生米做成熟飯,諒他也無可奈何。」
「倘若呂不韋在外統兵時聽到我又任命一副丞相的事,擁兵要挾本王咋辦?」
昌平君又建議說:「大王讓呂不韋帶兵,但所用將領大王可以指定,假如呂不韋膽敢擁兵要挾,以謀反罪名責令眾將除去他。」
嬴政覺得這樣做太冒險了,一時沉默不語,昌平君看出嬴政的心思,便說道:「這只是壞打算,也許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假如他真的有擁兵要挾之心,留著他也是後患,就應該想法除去他了。」
嬴政未置可否,待昌平君走後,他仔細把昌平君的話前後揣摩一遍,想弄清昌平君的真正用意,看不出有什麼太大的野心,估計他可能想得到這個副丞相之位。
嬴政想再找一個人商討一下昌平君的計策是否可行,考慮再三也沒拈量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再次感到自己力量的單薄,培養親信行動必須立即進行。
嬴政同華陽太后商討之後,親自驅車來到相府。
呂不韋聽說嬴政親自來請,會心一笑,胳膊還是擰不過我大腿,只要剛開始威服嬴政,今後的事就好辦了。為了再挫一挫嬴政的銳氣,呂不韋推說正在用藥,請嬴政在客廳等候。
嬴政早已猜出呂不韋的用意,在客廳稍坐片刻,便問陪坐的李斯:「聽說丞相正在編纂一部幾十卷的浩浩巨著,能否帶寡人前去看看?」
李斯便把嬴政帶到賢文殿,指著几案上一摞摞竹簡說:「大王,所編的書都是在這裡,估計今年底就將編纂完成,到時,丞相一定會親自奉上一部給大王的,丞相耗費多年時間命人編纂這部《呂氏春秋》就是為大王作準備的,希望大王接受書中思想熏陶,按照書中的要求去做,將來做一位一統天下的明君英主。」
嬴政立即面帶慍色地說:「既然為寡人編纂的書,怎麼能叫《呂氏春秋》呢?書中的部分篇章我也略讀一二,許多觀點都是來自孔孟學派,不過是舊瓶裝新酒罷了,可取之處不多,如果讀這樣書的人也能成為明君英主,實在有點可笑不自量力!」
嬴政說著,隨手抽出一卷《貴公》,呂不韋早已把這篇文章送給嬴政讀過,他對文中所倡導的以公為貴十分反感,說君王治國「必以公為先」,只有做到了「公」,才能實現天下
太平。
嬴政隨口讀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牳事妒庇輳不私一物犕蠣裰主,不阿一人。」
嬴政讀到這裡,把書往几案上一扔,不滿地說:「簡直一派胡言!『萬民之主,不阿一人』勢必造成人人都有窺伺君主之心,臣可以此弒君,民可以此犯官,天下豈不大亂!如果說這裡有可取之處,我倒以為此文的書寫清秀圓潤中有剛勁之力,值得效法,不知書寫此文之人是誰?」
李斯恐慌之餘微微竊喜,急忙俯身說道:「正是鄙人。」
嬴政打量一下李斯,月眉象眼,鼻直口方,舉止文雅,談吐言語不多但讓人一聽就十分入耳,只是略微有幾分奴顏卑膝,也許因為自己是君主的緣故吧,嬴政並不介意。「你在丞相府任何職?」
「在下李斯,在相府任侍郎。」李斯有些羞怯地說。
「唔,才是個郎官,你來相府時間不久吧?」
李斯更不好意思了,「說來慚愧,我來相府一晃七年了,同來的人大都被丞相推薦到朝中為官,留府中的也都升為大夫了。也許是我學識淺薄不諳政務,丞相一直讓我負責編纂《呂氏春秋》一書,而此書又不合大王心意,我真想重返師門再苦讀幾年,又因青春易老時光不再,唉——」
「你曾在何處求學,拜師何人?」
「楚國蘭陵荀況為家師,實在有辱師門。」
李斯邊說邊偷偷打量嬴政的表情變化,揣摩對自己的態度。嬴政一聽李斯是當代大儒荀況的弟子,立即刮目相看,親切地說道:
「強將之下無弱兵,名師之下必有高徒,你是儒派大師荀卿弟子,也一定有過人之處,只不過未被發現而已,人的才華猶如金子,有時被糞土所掩埋,如何能夠被眾人所識呢?但人又不同於金子,金子是一死物無法移動,而人就不同了,可以不斷改變個人所處位置展現自己才華,正如趙國毛遂自薦平原君脫穎而出,得以名揚諸侯,你何不效法毛遂呢?」
李斯從嬴政的簡短几句談話中看出對自己頗有好感,再次感到「人的名樹的影」這句話的重要,秦王之所以對自己另眼相看,還不是看在自己是荀況之徒的名份上,揣度一下秦王政的心意說道:
「大王此來相府定為出兵之事,其實大王是多慮了,以在下鄙陋之見,五國之師並不值得讓大王憂慮。五國出兵的目的是效法田忌、孫臏圍魏救趙的戰術,但同樣的戰術卻因時因地因人而異,龐煖雖為趙國名將,但糾合起來的五國人馬人心各異,龐煖無平原、信陵二君的威望,不足以統帥眾人之心,雖是五國人馬,總共不足二十萬人,何況他們分成五路而來,每一路人馬為一國軍隊,名義上是龐煖統一指揮,其實是各自為戰,各國的將領必定受君王之託把各自國家利益放在最先,攻戰之時一定相互觀望,只要能擊退其中一路人馬,其他各國必然膽怯而退。大王派遣一員猛將迎敵就足夠了,何必委屈身價到此呢?」
嬴政並不回答李斯的回話,而是反問一句:「依你之見本王為何來此?」
「也許大王另有所圖吧?」
嬴政一驚,如果李斯能夠識破他的計劃,呂不韋也一定能看到這一點,他此來受辱不說,削減呂不韋大權的計劃必然落空。嬴政以退為進,反問道:「請說明白一些,本王另有所圖,這『另』字指哪一方面?」
李斯正要回答,那邊有人來請,說丞相正在客廳等候。李斯只好向秦王政舉舉手:
「大王請吧,丞相既然不能來此恭請大王,大王只好委屈前往客廳吧,大王能夠到此,當然也就不在乎這些了。」
嬴政看看李斯,本想多問幾句,見有人在此,也只好作罷。二人來到客廳,呂不韋才拿出很費力的樣子站起身來說道:「年歲不饒人啊,人一到了這個年齡這病那病就都來了。因身體不佳沒能上朝與大王共商國事已夠歉疚的,承蒙大王厚愛親自登府探視,實在讓臣於心有愧。不巧剛才大王來時臣正接受郎中診治,又將大王拒之門外,是不敬了。唉,都是身子骨呀,請大王恕罪!」
嬴政淡淡說道:「仲父為朝廷大事操碎了心,積勞成疾,寡人怎能不來探視呢?不知丞相病情是否有好轉,要麼派御醫前來為丞相診治?」
「大王心意臣領了,我這也是老毛病了,有自己的專門郎中,不必麻煩御醫了。」
呂不韋這才轉向李斯,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說,「李斯,我剛才不是再三叮囑你在此陪大王稍坐片刻我就過來嗎?你怎麼隨便離開讓大王一人在此,大王當然坐不下去了。」
嬴政馬上笑道:「丞相錯怪李郎了,是寡人讓他陪我去看一看正在編纂的那部《呂氏春秋》,寡人也希望這部書早日編成。成功之日,本王設國宴慶賀。」
呂不韋這才淺淺一笑,「哦,原來是這樣,多謝大王對此書的關心,臣一定督促門客認真編寫,力爭在大王舉行加冕典禮之前完工。」
呂不韋又對李斯說,「你下去吧,好好編寫,決不能有負大王的關心與厚愛!」
李斯急忙施禮告退,臨走前他偷偷瞟了秦王政兩眼。嬴政望著李斯的背影說道:「丞相
府中藏龍卧虎呀。」
「唔,大王何出此言?」
嬴政說道:「相府中一個小小的郎官都是大儒荀況之弟子,其他能人就更不用說啦。剛才聽李斯談談《呂氏春秋》之中的幾篇文章句句是良言,字字是珠璣,實在令寡人嘆服。」
呂不韋猜中嬴政心思,略一思忖,我何不趁此派李斯到他身邊,早晚也給我通個風報個信,及時了解嬴政的活動,於是笑道:「大王如果認為李斯可以任用就留在身邊服侍大王左右吧,他寫得一手好字,為大王整理典章奏摺應該能夠勝任。」
嬴政尚沒有了解清楚李斯這人到底怎樣,更不知道他與呂不韋的關係如何,不便立即答應,便答道:「丞相推薦的人都是相府中的姣姣者,必須委以重任才能不負丞相的舉薦,待本王考慮委任何職后再答覆丞相。」
呂不韋知道嬴政的脾氣,越是堅決推薦他越是拒絕接受,因此,也不強求,只簡單說道:「一切聽大王安排,如果沒有合適的位置,大王也不必勉強,李斯負責編纂的《呂氏春秋》也還沒有最後完工,正在校對之中,等他完成此書之後再委以官職也行。當然,只要大王需要,我一定放人,在相府與在朝中都是為大王效勞嘛。」
嬴政忙說道:「這事等等再說,寡人來此是有要事與仲父相商的。」
呂不韋故意裝作不知地問:「請問大王是何事?大王何必親自來相府呢?派人來告知一聲就是,如此勞頓君王,臣實在有愧呀,什麼事大王快說吧,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會捨棄這條老命為大王效力,誰叫我是託孤之臣呢。」
「來此見丞相貴體漸漸康復我便放心許多,我想請仲父再受鞍馬之苦,親自迎戰五國來犯之敵,請丞相萬萬不可推辭,朝廷上下一致推舉丞相,此次迎敵非仲父沒有人能夠勝任,我也稟告太后祖母,她老人家也認為必須丞相指揮方可確保秦國的安全。」
呂不韋哈哈一笑,「眾人實在抬舉我了,連老太后都這樣信任我,就是躺在病床上我也要去會一會五國之師,為國出力是臣的義務,我怎能顧及個人安危與身體之勞呢,何況大王親自到此,不知大王準備何時出兵,派哪些人為將?」
嬴政沒想到呂不韋這麼快就答應了,多少又有幾分顧慮。其實呂不韋早已通過派出的門客了解到五國之師的實力及各自的情況,對如何迎敵也有了充分考慮。他是非常希望通過這次征戰樹立在秦國乃至整個諸侯國中的威望。因為秦國還沒有打敗過合縱之師的先例,他就是要藉此與四君子媲美,同時也讓嬴政知道秦國沒有呂不韋不行,這樣,他的位置就不會因為嬴政的獨立執政而動搖了。呂不韋為相多年,領兵出征僅有一次,就是殲滅東周國,因此與軍中的將領特別是年輕將領接觸少,他想趁此借統兵的機會把一批將領籠絡到門下。當嬴政提出派王翦、桓齮、內史騰、辛勝、楊端和為將時,正合呂不韋心意,很爽快地答應了。呂不韋答應的愈是爽快,嬴政心裡愈是不安,但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嬴政走後,呂不韋立即把李斯叫來,詢問一下他同秦王政談了些什麼,李斯當然沒有直說,只說談論一些書中文章搪塞呂不韋。呂不韋和顏悅色說道:「你來相府多年了,我一直都很賞識你,才委你重用,負責編寫《呂氏春秋》一書,如今此書將要完工,你立下首功,金銀珠寶無法表達你的功勞,剛才我再三將你舉薦給大王,他起初不同意,經不住我的強求答應委你官職,能否得到重用獲得一個滿意的職位,我一定儘力為你爭取。」
李斯知道呂不韋在哄騙自己,卻又不得不笑臉感謝,但也隱隱約約估計出自己等待多年的時機來了,當然這個時機不是呂不韋給的,是他自己及時抓住了,能像范雎那樣一躍進入秦廷的核心部門將來出將入相,這是他到秦國后多年的夢想。
秦國朝廷上下都忙著迎擊五國之師的進犯,成蝺便利用這個機會積極活動,在宗室大臣中尋找支持者。由於呂不韋獨攬大權,嬴氏宗室大臣大都被排擠在權力的核心部門之外,眾人本來都對呂不韋不滿,成蝺這一遊說,很快組成一個反擊呂不韋的嬴氏集團,其核心人物是庄襄王異母弟弟子伊和長安君成蝺。
子伊老謀深算,知道單靠他們這些人的力量不足以與呂不韋抗衡,最好能取得兩宮老太后的支持。華陽太后那裡很難通過,於是先找到夏太后。儘管夏太后無權也無勢,但她是庄襄王的生母,只要她站出來支持成蝺,說嬴政不是先王血脈,響應的人一定很多。
夏太后得知子伊來意,輕拂一下兩鬢的白髮說:「我這把年紀了,快入土的人了,年輕時都不願參與任何爭寵與爭鬥,老了更無這份心思,你們還是去找華陽太后吧,她足智多謀,在大秦國又是實權人物,一直把秦國的興盛作為己任,該不會坐視呂不韋對嬴氏大權的威脅吧。」
子伊說道:「華陽太后早已被呂不韋和趙姬所迷惑,她深知呂不韋和趙姬的關係,對嬴政的身份也很難說不知道。以我之見,當初她一定是明知嬴政的身份而和太后你作對堅持立嬴政為太子,庄襄王也是主張立成蝺為太子,都是華陽太后一再堅持才促使嬴政登上王位。如今,我等就是拿出先王遺詔她也會認為我們是偽造,現在她就是知道自己錯了也不會承認的,一定堅持己見一錯再錯下去。求她廢黜嬴政王位只能是泄露我們的秘密,與事有百害無一利。」
成蝺也就哀求說:「奶奶,只有我才是您真正的孫兒,父王是您真正的兒子,您老人家不為我著想也該為父王著想,他那麼年輕就死了,一定是為呂不韋所害,為了嬴氏王祖的血脈正統,奶奶您就是拼出性命也要揭穿呂不韋與嬴政的陰謀,不然,孫兒只有以死向先父表明心跡了。」
夏太后聽子伊分析得有理,見成蝺說得那麼決絕,內心一陣凄然。回想起子楚曾反覆多
次向她暗示立成蝺為太子一事,估計兒子早就知道嬴政不是自己的骨肉,但又無法講出真相,兒子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不知為何,夏太后第一眼見到嬴政時就有幾分厭惡感,這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那第一印象,也可能是嬴政不喜歡到她這裡來的緣故,她對成蝺總有幾分好感,難道其中真有血脈之情在做祟嗎?
夏太后想到自己一生隱忍,卻事事不如人意,正是自己不會與人爭吵,結果兒子被送到趙國為人質,差點送了命。又是自己委屈求全在孝文王眾多妃子中地位最低,如果她有吳夫人那份心,也許王后之位到不了華陽太後身上。也是因為自己的一向軟弱,同為太后,卻沒有一點實權,華陽太后原來也是不問權術之人,不知何時卻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夏太后決定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搏一搏,不為自己也為孫兒著想吧。子伊見夏太后答應了,暗暗高興,又問道:「以太后之見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
夏太后想了想說:「當然以不發生武力衝突為上策,那樣就不會傷了大秦的元氣給其他諸侯國可乘之機。」
子伊連連搖頭,「太后仁慈,只怕對方不會答應,呂不韋是何等奸詐兇狠之人,他以偷梁換柱之術騙我大秦天下,這是他苦心經營二十年之久的陰謀,眼看大功告成怎會輕易放棄呢?何況他手握重權,我們不對他動武,只怕他要向我們嬴氏家族下毒手,一場惡戰恐怕難以避免。我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力爭舉事成功,否則,嬴氏王室就有滅頂之災。」
夏太后憂慮地說道:「若真是這樣,秦國將有一場空前災難,秦的統一大業只怕又要落空,與其內訌還不如——」
子伊急忙打斷夏太后的話,「太后,就是拼了秦國半壁江山不要也不能落入奸人之手,你我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先祖九泉之下有靈也會支持我們這樣做的,但願各位祖宗能夠保佑我們成功!」
夏太后長長嘆息一聲,「那你們是否找到手握兵權的人響應?」
「趙國願意響應!」成蝺忙說道。
「不,趙國不過是想趁我國內亂從中漁利罷了,假如到了趙國也起兵助戰的份上那就是秦國的不幸了,我是說國內幾位手握兵權的將領有沒有願意幫我等除逆的。」
子伊立即自信地說:「只要太後站出來支持成蝺,並揭穿呂不韋的陰謀,那些擁護王室的新老大臣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呂不韋雖然手握大權,眾人對他只是口服心不服,許多人早就對他不滿了,只要我們舉起除逆大旗,響應者一定不在少數,軍中的將領多是秦國人,又怎會站在呂不韋一邊呢?太后儘管放心!」
「不,為防不測必須先掌握一支軍隊作後盾,否則,呂不韋會殺我等個措手不及,到時候救援的人都沒有,只好束手就擒了。」
子伊也認為有理,忙問道:「太后與軍中的那些老將是否有老關係可以利用呢?」
夏太后仔細考慮好久才說道:「老婦只識得一位將領,他叫桓齮。」
成蝺高興了,「啊,有桓齮一人助我就足夠,我經常聽到朝中大臣提及他,說他有勇有謀,驍勇善戰,年輕有為,是繼承蒙驁王龁之後一代後起之秀,只是他現在隨呂不韋出征了。」
子伊接著說道:「又不是現在立即舉事,等他出征回來再與他商談也不遲,不知太后與他交情如何,他願意為太后出力嗎?」
「說來話長,此人是子傒家臣樊統之子,當年子傒被殺,累及府中上千口人,樊統有幸逃了出來,他是我的一個遠親,我就把他父子收留府中,樊統死後,桓齮由我照看著長大,並推薦給王龁加以重用才有今天。他本名不叫桓齮,而叫樊於期,為了躲避連坐才改名的。」
子伊點點頭,「太后對桓齮有救命之恩,也許他會為太后出力的,必須太后與他面談,其他人恐怕不行。」
成蝺補充說:「奶奶可以把當年誅連他家族一事推在呂不韋身上,激起他對呂不韋的仇恨,也許他就更堅決支持我等了。只要能擊敗呂不韋,嬴政就不足慮了。」
成蝺說到興奮處,彷彿自己身穿袞服頭帶冕旒登上秦王御座。忽然,突發其想地說:「如今大軍東征,咸陽城內守軍空虛,呂不韋不在城內,嬴政少了靠山,突然殺入宮內把嬴政除去,然後發出檄文召令前線將士除逆,也許一舉就把呂不韋勢力清除了。」
子伊連連擺手:「公子太小瞧呂不韋了,且不說宮中的三千虎賁軍,一旦咸陽有變,呂不韋所率大軍一天即可趕到,我等無兵與之對壘,只會死路一條。仍然按照那天商定的計劃行事,以伐趙為名騙走一支軍隊,倘若桓齮再能起兵響應,兩路人馬合併一處就足以成事,若能取得趙國的援助,成功的可能就更大了。擁兵在外進可攻退可守,國內實在無法立足,也可避難他國,在咸陽城內舉事等於自投羅網。」
夏太后也制止成蝺不可莽撞,並再三告戒他們只能暗中活動,萬萬不可張揚,所聯絡的人一定要可靠,寧可少一人,也不能把舉事的秘密提前泄露出去。
成蝺與子伊分手后想打探一下嬴政這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卻不敢貿然入宮詢問宮監,誰了解嬴政的活動呢?他忽然想起了婉兒,自從離開咸陽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回來后又因為忙於聯絡活動也沒能去找她。在趙國時,因為寂寞無聊,時常想起婉兒,有時夢中還夢
到她,原來準備回國后第一個去找的人就是她,把從趙國專門為她購買的禮物親手送給她。誰知發生了這些意想不到的事,竟把見婉兒的事也給忘了。成蝺來到長揚宮。
這裡,自從趙姬遷居故都雍城,冷清多啦。
成蝺來到公孫婉兒的住處,剛要入內被兩名宮女攔住了。成蝺愣住了,昔日到這裡從來都是自由出入的,莫非婉兒生他的氣責令宮女不准他入內。
「長安君請回吧,公主有病在身,任何人都不見。」
「公主有病我更要去看看,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見到公主了,麻煩你們進去通報一聲,只要說我來了,她一定讓我進去。」
「不行,公主早已有言在先,任何人都不見,就是大王昨天來都被公主擋駕了。」
成蝺有點急了,罵道:「真是狗眼看人低,公主不見大王並不代表不見我,我一定要見見公主!」
成蝺說著就要往裡闖,兩名宮女死死攔住了他。
殿內傳來一陣咳嗽聲,好久才停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道:「誰在外面吵鬧?」
「你聽,公主生氣了,快走吧。」
成蝺這才知道是婉兒的聲音,大聲說道:「我是成蝺,婉兒,我看你來了。」
又一聲兩聲咳嗽,「哦,長安君,快進來吧。」
成蝺猛地推開兩名宮女,大步走入殿內。
成蝺來到內間,驀地愣住了,這哪裡是他朝思暮想的婉兒,他簡直認不出來了。
婉兒面黃肌瘦,兩眼凹陷,不住地咳嗽著。更讓成蝺驚訝的是婉兒隆起的腹部。
啪地一聲,一對翡翠鴛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成蝺這才醒過神來,單膝跪在婉兒床前,握著婉兒的雙手失聲問道:「告訴我,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婉兒又連續咳嗽兩聲,話沒說,兩行清淚從她那凹陷的眼中滾落下來,在她又瘦又黃的臉上滑落著。
「成蝺——」
婉兒終於哭出聲來。
成蝺有點急不可耐了,「告訴我是誰欺侮了你,我殺了他祖宗八代!」
成蝺剛說到這裡,忽然怔住了,他想一定是他,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敢這樣欺侮婉兒。
成蝺終於忍受不住心中的委屈,抱著婉兒的頭失聲痛哭起來。許久,成蝺才止住哭泣,猛地站起身來問道:「婉兒,你一定恨嬴政,我給你殺了這個狗雜種!」
成蝺拔劍轉身要走,婉兒不顧一切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哀求說:「成蝺,你不要胡來,是我主動找的他。」
成蝺又愣了,莫名其妙地望著婉兒,好久才說道:「不,不可能,你根本不愛他,一定是他逼迫你的,你聽我找他拚命怕我吃虧才故意這樣說的。」
「不,我真的愛他,真的,真的。」
「不,不可能,你愛的人應該是我,是我,你不會愛那個沒肝沒肺只知權欲不懂感情的人!」
婉兒擦乾眼淚,很認真地說:「成蝺,你不了解你的哥哥,他很苦很累,比任何人都苦都累。」
成蝺聽婉兒這樣說,惱怒地瞪著婉兒:「他不是我哥哥,他是——」
「成蝺,他雖然不是你親哥哥,但你們是同父異母兄弟,也同親哥哥一樣,他現在處境很難,你應該幫助他——」
「我告訴你,他不是我哥哥!」成蝺吼道,接著仰臉凄然地哈哈大笑,繼而怒視著婉兒,「我瞎了眼,想不到你也是趨炎附勢之人,見他是人人頂禮膜拜的大王就不顧你我往日的情誼投入他的懷抱,虧你說得出口,主動找他的,不害臊!」
成蝺忽然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重,猛地止住口,垂下頭歉疚地說:「婉兒,實在對不起,我,我剛才太衝動了,說出這些不該說的話。你有你的選擇,我怎麼能強求呢,我本來就是一個不中用,人人瞧不起的——」
「成蝺哥,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知道你對我好,寵著我愛著我,沒有你我不會過得那麼快樂,可我一直都把你當作呵護我的大哥哥,真的,你就永遠做我的哥哥吧,我只想有一個哥哥,那就是你。而對嬴政,卻是另一種感情,我嘴裡喊他大王哥哥,心裡從來沒有把他當作哥哥,我對他的感情是另一種不同於兄妹之間的感情。當你們二人都在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這些,自從你去趙國后,我才真正知道我們三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你是哥哥,而他才是真正那種心跳的感覺,也許就叫做愛吧。」
成蝺沉默許久才問道:「你這樣愛他,他愛你嗎?」婉兒鄭重地點點頭,「愛,愛,他願為我付出一切,包括至高無上的王位,甚至生命。」
成蝺輕蔑一笑,「他那些話只會騙一騙三歲的孩子,我能不了解他嗎,他是一個權欲熏心的人,為權可以不顧一切,什麼兄弟之誼,父母之愛,朋友之情,對於他都是王權的奴隸。」
婉兒又微微咳嗽幾聲,爭辯說:
「你真的不理解他,你所看到的只是外表,也許你與他之間曾有王權之爭才這樣看待他。嬴政他外表冷漠內心熱烈,在朝中少言寡語回宮后卻滑稽風趣,對仇敵兇狠殘酷,對親人卻恩愛有加,對男人心存戒心,對女人卻敞開心扉。他的外表與內心不一致,他想得到的與所擁有的不諧調,他每天都是在煎熬中度日,活得很苦很累,丞相呂不韋不了解他,華陽太
后不了解他,就是太後母親也不了解他,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他與齊王后之間——」
不等婉兒再說下去,成蝺打斷了她的話:「既然你如此理解他,你說他也愛你,並願為你付出一切,他為什麼不立你王后?為什麼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你——說!」
婉兒長嘆一聲:「這也許就是他痛苦不安的一個方面,他雖貴為大王,卻事事不能自己做主,朝中大事呂不韋說了算,後宮中事,華陽太后又橫加干涉,比如——」
婉兒想把立后的前後經過及自己心中的苦訴給成蝺聽,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讓痛苦留給自己一人慢慢咀嚼吧,人何必一定要讓別人理解,包括自己最親愛的人也未必要敞開自己內心的一切。
秦王政正在批閱奏摺,忽然聞報說有一個自稱李斯的人求見。由於每天政務繁多,如果不是李斯找到宮中,嬴政幾乎把他忘了。嬴政停筆沉思片刻,命人宣他進來。
自從相府遇到秦王之後,李斯就在心中升騰一種喜悅,特別是呂不韋找他談過話后,李斯預感到自己命運的轉機到來了。誰知事隔多日李斯並沒有接到任何任命的通知。又過了一個月還是沒有,他有點失望。失望是源於希望而產生的,他想起那天同秦王的對話,人不同於金子,糞土可以掩埋金子,但人能夠自己展示才華,應該像毛遂那樣自薦於用武之處。
李斯第一次走進這威武高大的王權之地,儘管來時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仍不免有幾分膽怯。
拜見完畢,嬴政打量一下李斯問道:「先生此來有何見教?」
李斯急忙呈上幾卷竹筒說:「在下抄寫幾篇文章給大王看,也許對大王安邦治國有用處。」
嬴政接過一看,一篇名為《孤憤》,一篇名為《五囊》,還有一篇叫《心度》,嬴政估計又是從正在編纂的《呂氏春秋》一書中抄錄的,隨手丟在旁邊說道:「寡人悠閑時再拜讀吧,李先生有什麼治國的高見不妨直說。」
李斯見自己揣摩多日精心摘抄的文章被嬴政丟在一邊,十分傷心,這是自己登堂入仕的敲門磚,秦王政對此冷漠,估計這次貿然拜見是一種失算。
對於應對內容李斯也是早有準備,李斯見問,學著雄辯之士的風采說:「大王的理想不是成為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這樣的霸主,而是吞併六合兼并天下登上帝王之位。縱覽大秦歷代君王所做所為,均有揮師東進開疆拓土之雄心壯舉。穆公創建霸業之時就有東進中原之心,夫百里溪為相、聘蹇叔、公子枝為其所用,認孟明視、西乞術、由乙丙為大將,下渭水、渡黃河、越崤山、入函谷,不遠千里會獵中原。也曾兩送晉國公子歸國為王位,但這些壯舉都為了一個『霸』字,最終以天時地利人和不宥於秦,崤函一敗雄主含恨歸天留《秦誓》。等到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圖強,遷都咸陽,天下事斗轉星移時運大變,東周王室卑微,諸侯各國相互兼并,函谷關以東的地方僅餘六國對峙。惠文王乘孝公餘烈,臣服義渠,兵定巴蜀,以張儀為相,攻魏伐楚,秦勝加於東方任何一國。武王問鼎中原絕臏而逝,但其威足以鎮天下也!昭襄王以樗里疾、甘茂、田文、樓緩、魏冉等人為相,用白起為將,南征北戰攻城掠地,奠定強秦一統天下之根基。后又聽范雎之言『遠攻近交』使秦版圖擴大函谷關以東地界。孝文王、庄襄王享國日短姑且不論,君王加冕在即,秦國之勢則如大王之勢,正處於青春年少,如日東升,而東方六國則如日落西天。以大王的賢明,吞併六國如同炊婦舉帚掃除灶台上的塵垢一樣輕而易舉,建構帝王之業猶如灶中烤熟的芋薯,大王只要不怕燙手一伸就可以得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大王還猶豫什麼呢?如果大王稍稍懶惰,東方各國則如西沉的太陽,經過一夜的沉寂明日又將冉冉升起。等到東方各諸侯國實力漸次恢復,蘇秦那樣的合縱家崛起,孟嘗、信陵、平原諸君復出,到那時,大王您就是有黃帝那樣的才幹,也無力統一天下了。古人云:上天予之而弗取,必遭天怒。大王理當順應天意,代替天地滅了六國,使分裂的版圖完整起來。混戰局面早日結束,黔首安居樂業,百姓也無征戰之苦,天時地利人和俱備,大業蹺足而就。大王以為呢?」
嬴政聽完李斯這段鴻論,面露喜色,從座椅上站起來,彷彿自己正要登上帝王寶座似的。嬴政在殿內來回踱上幾步,真誠地對李斯說:「先生真道出了我的肺腑之言,但攘外必先安內,寡人也有難以啟齒的苦楚啊!」
李斯理會秦王政的意思,順著他的話意說:「古人說:臣重則君輕,臣立則君廢。自平王東遷,諸侯群起,王室衰敗,此後田齊代姜,三家分晉都足以說明這一點。當斷不斷必有后亂。大王集權於一人也如秦並天下之勢,關鍵是大王敢不敢做,憑大王的聰明才智威服一人則如夏日吃瓜,分而食之,蹙而可就。」
嬴政微露愁容說:「『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如今正是臣尊主卑之際,而寡人又不願做出鳥未盡而弓藏,兔未死則狗烹的事,那樣會使眾人心寒,誰還願為統一大業驅馳呢?」
「大王過慮了,弓有弓用,犬有犬能,大王所藏之弓可以射雁未必能射虎,大王之犬能夠傷人未必能逐獵。常言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舊更替,人才輩出,大王不除雜草如何
能長出禾苗呢?」
「先生說得對,不除雜草不足以養苗,而我擔心在除草之時不僅傷了苗而且會傷了手,正如舉著玉器打老鼠,也許沒有打著老鼠反把玉器給摔碎了。」
李斯進一步說道:「養虎為患的道理大王也一定明白,不能因為怕傷了苗而不除草,傷的苗還有恢復的可能,倘若不除草,勢必草把苗蓋住,最終是苗死草長,田地荒蕪。」
嬴政沉思良久,感慨地說:
「先生言之有理,寡人想請你來協助寡人除草,你願意嗎?」
李斯喜出望外,這正是他夢寐以求而不得的,長揖在地:「願盡鄙薄之力為大王效勞,雖肝腦塗地也無憾!」
嬴政扶起李斯說:「老子有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寡人也知道秦有今天是列祖列宗共同奮鬥的結果。寡人不想因為除草之故傷了秦的元氣,把『小鮮』給折騰爛了,烹糊啦,寡人想放長線釣大魚,統一六國與統一王權同時并行,你認為寡人能做到嗎?」
李斯模稜兩可地說:「應該能吧。臣以為對待權重之人可以先分其權觀其顏,令他知錯能改,知難而退則可以寬大待人,知進退是常人之所為,何況一位見多識廣的相國?倘若大王以寬宥之心對他仍不思悔改,那時大王再剷除他時必然是眾心所望,拍手稱快。而對待統一大業則不可姑息養奸,應當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待之,以風捲殘雲之勢一氣呵成,免得夜長夢多。我聽說過:當官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習慣上稱為隱私,大王正可利用人的這種隱私控制六國權臣,同時,再用重金與空頭許諾來收買他們,恩威並用,威逼利誘,何愁這些人不俯伏在大王腳下。」
嬴政頭一次聽說利用人的隱私控制人,覺得很新鮮,讓李斯進一步說明白些,李斯又說道:「俗話說城池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大王沒立一個專門機構負責收集各國權臣的隱私,以此要挾他們,逼迫他們為秦國效力,其他可以收買的就重金收買,不能收買的則派刺客暗殺,以此離間諸侯國君臣關係,讓賢才之人不為君王重用,圍在那些侯王身邊的都是秦國的耳目,他們的任務就是誹謗賢臣蒙蔽君主,減少秦施討的內部抵抗力。這些人有害於敵國而有利於秦,他們的作用不次於大王的十萬兵馬,這和《孫子兵法》所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是同樣的道理。」
嬴政拍案說道:「好!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不愧名師出高徒,寡人現在就任命你為長史,專門負責收集他人隱私,刺探敵國情報,收買暗殺之事也由你負責,所需人才由你招攬,至於花費一律從國庫提取。」
嬴政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一下又說道:
「寡人還允許你收集國內一些權臣的隱私,及時報於寡人,也許另有用途。」
李斯明白嬴政這話的所指,施禮說道:
「請大王放心,臣不會令大王失望的,但臣還有一個請求——」
「哦,什麼事,請說吧!」
「臣感激大王對臣信任有加,委以長史之職,但臣所做的事卻只能對大王一人負責,不可對外張揚,長史這一職務太明顯,不利於臣的工作。臣想請大王賜我客卿一職即可,對外只是個閑職,但臣恰好能夠更有效地進行各種秘密活動,又不易暴露身份。」
嬴政連連點頭,「還是李卿想得周到,寡人就賜以客卿之職,這是你對外的官職,暗中仍是長史,僅向本王一人負責。」
李斯為了表示對秦王政知人善任的感激,展露個人才華,當天就著手自己的工作。他深知秦王政最著急要辦的事是剷除呂不韋的勢力,因此,搜羅隱私就從呂不韋開始。
秦故都雍城大鄭宮。
嫪毐半躺在坐椅上,一邊剔著牙,一邊晃動著二郎腿,身後站立一名宮女正在給他捶著肩,眼前跪著一人。好久,嫪毐才站起身,沒好氣地對下跪之人吼道:「你狗日的王八羔子,這點小事都辦不成,還整日向我要吃要喝要錢花,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軟的不行來硬的。」
慶樂為難地說:「嫪總管,咸陽那麼多漂亮女人,你為何偏偏看中了這麼個棘手貨?能不能另換一人?」
「不行,大爺我喜歡玩帶刺的,太后都服服帖帖任我擺弄,何況她一個中更夫人?大爺我就是要玩玩王綰的老婆,報當年街頭受辱之仇。」
幾年前,嫪毐同一幫狐朋狗友在街頭玩耍,見到一位漂亮娘子,幾人上前污言穢語調戲,誰知這漂亮娘子是王綰的夫人,王綰聞訊趕來把嫪毐等人痛打一頓,打得嫪毐鼻青眼腫,好長一段時間不敢上街露面。
這才叫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嫪毐對此一直懷恨在心,無奈自己一無權二無錢,只能把恨放在心裡。現在藉助太后這座靠山漸漸混出人模狗樣,最近聽說王綰隨呂不韋出征去了,他又打上了王綰夫人的餿主意。只可惜幾次派出的人都碰了釘子,王綰夫人軟硬不吃。
嫪毐又夾七夾八把慶樂罵了幾句,才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想著王綰夫人誘人的姿色。
慶樂見嫪毐罵夠了,從地上爬起來,湊到嫪毐身邊說:「嫪總管,小的雖然沒有辦成爺交代的事,但為爺探聽了許多消息。」
嫪毐挪動一下身子,歪著頭問:「你小子有屁儘管放,別給爺賣關子!」
「是!小的探聽到秦王為了與呂相國對抗,趁呂相國出征迎敵之際新任命了一批官員,這些人都是大王的親信或呂相國往日的死對頭。」
「都有哪些人?」
「尚書令昌平君升為右丞相,隗狀升為內史,聽說有一個叫李斯的平民百姓被授為客卿,還有好多人呢,小的也記不清楚了。總之,呂相國回來后一定有好戲看,常言說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爺何不坐在高山觀虎鬥,等到二人兩敗俱傷之時,爺便趁機漁翁得利。」
嫪毐嘟囔一句,「就是他們都斗死了,我又能得何利,還不是這廢都故宮總管?封侯封爵的美事到不了我。」
慶樂忙說道:「爺千萬別這麼說,王侯將相也不是什麼天生的貴種,人活在世上全憑運氣,比如范雎,先前不過是一個魏國的死囚,隱姓埋名來到秦國,竟然入相封侯,他落魄之時做夢也不會想到能夠有封侯拜相的可能吧。再說現在的相國呂不韋,說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足以表達他現在的權勢,曾經不也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商人嗎?就拿爺來說,幾年前還是咸陽街頭的平民百姓,如今卻是太後身邊的大紅人,爺如今三十剛出頭,誰知將來能夠做到什麼高位?」
嫪毐高興了,嘿嘿笑道:「看不出你小子還一套套的呢。我雖然深得太后歡心,卻是個太監身份呀,哪有什麼出息?」
「爺千萬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憑爺的運氣再加上太后這座靠山,只怕呂相國今後也未必能和爺相比呢!大王如今連續提升多人,爺何不求太後去找大王也給爺封官加爵呢!」
嫪毐摸摸腦袋,對呀,太后如今對自己百依百順,只要對她威逼利誘,她一定會答應為我求官的,太后開口相求,嬴政那小子敢不答應嗎?要個什麼官呢,嫪毐想了想,剛開始不能太渴,先要個中等爵位,試試能不能行通,若行就一點點加大口胃。
嫪毐來到趙姬寢宮,趙姬正在同兩名宮女說笑,見嫪毐滿臉不高興,忙問道:「嫪郎今日怎麼不開心?誰得罪你啦?」
嫪毐裝作十分悲傷的樣子說:「奴才承蒙太后寵愛入宮已經三年了,和太后情投意合無話不談,太后對奴才的恩德奴才永世不忘。常言說沒有不散的宴席,奴才今日是特地向太后辭行的,請太后答應奴才的請求!」
趙姬一聽嫪毐要走,愣住了,追問道:「你到底怎麼啦?為什麼要走?是我對你不好還是宮中有人欺負你?」
嫪毐搖搖頭,「太后對我恩重如山,宮中也無人敢欺負我,我走的原因是——」
嫪毐故意欲言又止,趙姬愈是想知道嫪毐愈是不說。
「嗨,太后,你也不必追問了,還是讓我走吧。」
趙姬自從把嫪毐弄到宮中后,寂寞深宮變成了真正人間樂園,她真正體會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的意義,她曾經認為呂不韋床上功夫最好,遇到嫪毐后才知道嫪毐是真正優秀的。為了能和嫪毐長期廝守,她編謊言騙兒子來到這近似世外桃園的雍城故宮,兩人如魚得水,肆無忌憚地過起了夫妻生活,當著宮女的面兩人都如膠似漆。這不,趙姬儘管每天穿著肥大的裙子,也無法掩飾隆起的腹部。這些宮女侍從都是趙姬多年調教出來的,宮監多是嫪毐的親信,眾人見怪不怪也都習以為常了。儘管他們對太后懷孕一事竊竊私語,誰也不敢亂說,都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不能拿腦袋開玩笑。這樣,趙姬與嫪毐也就更加放肆了,乾脆商議把孩子生出來養著,也給宮中生活添些樂趣,反正沒人找到這裡,嬴政十年九不遇,來一次也好搪塞。
趙姬剛把未來美好的日子設計得有條不紊,嫪毐突然提出要離開這裡,她當然不能答應。對於嫪毐,趙姬猶如吸鴉片煙癮,戒是不可能的,除非要了她的命。在趙姬的逼迫下,嫪毐終於把編好的謊話說了出來。
「奴才今日遇到一位昔日的朋友,聽他介紹,在入宮服侍太后以後,許多友人都從軍入伍了,如今他們憑戰功都升為官大夫乃至右庶長,再過幾年說不定能封侯拜將呢?而我至今不過是廢都故宮的總管,說到底是太後身邊的一名太監,就是十年二十年後仍是個太監身份,想混個官大夫也不能夠。那位朋友了解我的情況后勸我也去入伍從軍,憑我的才華,不出三五年一定能升至左庶長。」
趙姬聽后笑道:「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這等小事,你不就是想有個爵位嗎,我向政兒說一聲,讓他給你封個左庶長什麼的,不比你到軍中冒著生命危險拼殺贏得軍功要快捷嗎?」
這話正中嫪毐下懷,他喜形於色,也不在乎有宮女在旁邊,上前輕吻一下趙姬的香腮說:「心肝寶貝,還是你疼我,明天我就陪你去咸陽,求大王給我封個左庶長,從今以後我在昔日的朋友面前也就能夠挺起腰板做人了。」
趙姬嬌嗔道:「明天怎麼行呢,你瞧我這肚子,都是你乾的好事,如何能夠出門,倘若到咸陽讓政兒或華陽太后看見,不用說封不了爵,只怕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嫪毐急得直撓頭,可他又怕夜長夢多趙姬事後反悔,於是央求道:「你還是寫份書信給大王吧,就說身體不適無法親自前往,讓他給我封爵就行。」
趙姬輕點一個嫪毐的鼻子說:「你就這麼急著封爵嗎,等我分娩之後都來不及嗎?給宦官封爵在秦的祖制尚無先例,我不親自去求他只怕政兒未必照辦,你還是先忍耐幾個月吧!」
嫪毐認為趙姬是想推託,馬上變了臉色,氣呼呼地說道:「既然太后不答應,我也決不勉強,請太后允許我明天就離開這兒!」
趙姬見嫪毐真的生氣了,馬上轉過身笑臉說道:「嫪郎,就依你吧,我不過給你開個小小玩笑你就信以為真,這個世上我最疼愛的人就是你,假如有人讓我在你和政兒之間選擇其一,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為你我可以去死,這封爵的事我能不答應嗎?如今納捐取爵的政令仍在實行,你算一算封爵到大上造需多少錢財,由我來支付,先給你買個大上造,等我生出咱們的孩子后,我再親自去咸陽向政兒給你討爵位,一定讓你封爵至君侯,你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我身為太后,決不會讓我喜愛的男人為平民百姓的,那豈不是對我太后的侮辱!」
趙姬伸出白嫩的手拍拍嫪毐俊美的臉膛說:「嫪郎,你以為如何呢?」
嫪毐想了想,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夠封爵就行,便點頭答應了。
秦王政接到太後為嫪毐納捐拜爵的奏報,很不樂意,在秦國的歷史上尚沒有宦官封爵的先便,但法令卻沒有規定宦官不可以納捐取爵,嫪毐的大上造是拿錢買來的,也無可厚非,何況是母親派人納捐的,嬴政又無法違背母親的意願,只好裝作不知。這樣,嫪毐從一個小小的太監一躍擠上秦國貴族上層之列,嫪毐這個默默無聞的名字很快成為人們談論的焦點。
呂不韋為大將,王翦、桓齮、內史騰、辛勝、楊端和五人為上將,王綰、蒙武、馮無澤、馮劫、趙亥五人為陴將。共率大軍三十萬人進駐潼關。
此時五國聯軍實力大不如從前,而且都懷有私心,欲保存實力,不願和秦軍發生正面衝突,在秦軍強大的攻勢下,一觸即潰。
齊國和秦國聯姻,沒有派兵攻打秦國,趙將龐煖以此為借口,轉而攻齊。
這一年是公元前二四零年,秦王政七年。
呂不韋率大軍凱旋歸來,秦王政親自率文武百官迎出東門。嬴政封昌平君為右相的一事早就有人報知呂不韋,他十分清楚嬴政的用意,心中有氣卻無法說出口,如果為這事對嬴政大加斥責,更加給群臣留下擅權欺君的話柄。呂不韋嘴上不說,心中早已有了對策,哼,你就是封十八丞相也沒有用,我仍然讓他們有其名無其實,擺個空架子在相位上。
嬴政上前給呂不韋施禮道:「仲父親征,大軍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五國望風而潰,如今又滅衛國,為掃平東方諸侯國奏響進軍的序曲,仲父辛苦了,受寡人一拜!」
呂不韋心中有氣,也不還禮,只是拱拱手冷漠地答道:「仲父不辛苦,為大秦國出生入死也不是頭一次了,倒是大王辛苦呀,數日不見提升了那麼多官員,夠操心的。」
嬴政也不生氣,他學會了對付呂不韋的辦法,嘻嘻一笑:「寡人這樣做全是為仲父的健康著想啊,仲父帶病出徵令寡人於心不忍,思慮再三,應該恢復武王時的雙相體制,提升一名副相為仲父分憂解難,從此仲父便可以少操許多心,多抽些時間靜養身體。倘若統一大業進行一半仲父就因操榮過度累垮了身子,何人為我出謀劃策呢?」
呂不韋冷哼一聲,心道:「只怕大王嫌我死得晚呢,如果我現在就死才合大王的心意呀!」
接下來是副丞相昌平君向呂不韋施禮,呂不韋揶揄道:「多日不見當拭目相看,大王慧眼識英才,恭喜昌平君榮升,今後要請昌平君多多指教!許多軍國大事就有勞右相了,我可要清閑清閑啦。」
昌平君對呂不韋的諷刺早有心理準備,也毫不示弱地回敬說:「不才任尚書令時就閑散慣了,承蒙大王不棄掇升右相,只怕閑散的習慣仍然改不了,呂相國想清閑是不可能的。」
「哈哈,既然昌平君有閑散的習慣,我文信侯還真的不能清閑啊,看樣子閑與忙是命中注定的,我真羨慕昌平君有這麼好的命運。」
「因為我聽說過悠閑的人長壽,忙碌的人短命,當然樂意清閑啦!」
昌平君還擊一句氣得呂不韋直咬牙,沒好氣地說:「你也忘了這樣一句話:閑也能閑死人!」
呂不韋說完轉過身不理昌平君。
其他官員一一過來主動向呂不韋施禮問安,大多是說些奉承恭維的話,少數對呂不韋不滿的人也強作笑臉說幾句客套話。輪到李斯了,呂不韋對嬴政提升李斯為客卿並不意外,更不反對,李斯是他的舍人,提升李斯也算給呂不韋臉上貼金,他也相信李斯不會讓他失望,會把所知道的有關嬴政的事及時報告給自己。因此,當李斯給呂不韋問安時,呂不韋和顏悅色地鼓勵說:「秦國的許多丞相都是從客卿做起的,如商鞅、張儀、田文、范雎等人,我初入秦也算是先君府上的一名客卿吧,如今年歲漸大,體力不支,在相位上也不會長久,我希望接替我的人是你,你畢竟是我推薦給大王的啊,望你不要辜負我的厚望!」
李斯明白呂不韋的心思,這話半是恭維半是引誘,連忙說道:「丞相舉薦之情斯沒齒不忘,今後諸事還要聽丞相差遣,至於相位,斯怎敢存有絲毫奢想,斯自知才淺學疏,恐怕客卿一職都不能勝任呢。文信侯剛剛到達金年,精力正旺,有辭去相位的想法是萬萬不應該的。秦國統一大業剛剛拉開序幕,丞相就想身退,何人為大王出謀劃策運籌帷幄?以斯淺見,等到統一大業完成之後,文信侯才功成身退也不遲啊!」
李斯在文信侯府多年,對呂不韋的心思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話一出口就句句說到呂不韋心裡,讓他聽了舒心又入耳。
呂不韋微微一笑,額頭的皺紋也平坦了許多,略帶謙虛的口氣說:「李客卿不愧是從我府中走出去的,知我者斯也,孤家就聽你的勸導,等到秦國完成統一大業,把大王推上帝王之位后老夫再隱退下來。你好好乾,到那時我一定再向大王舉薦你接任相位。」
「謝丞相!」李斯一揖到地。
李斯當面對呂不韋說得優美動聽,暗中絲毫也沒放鬆對呂不韋的監視,他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呂不韋嫉妒他的才華壓制了他八年,這口怨氣一定要出,他已經看出秦王政與呂不韋之間的矛盾,指望踏著呂不韋的身體實現自己出將入相的夢想呢。
李斯利用自己在相府居住多年的有利條件,很快在相府收買了幾個眼線,呂不韋的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及進報告給秦王政。李斯果然不讓嬴政失望,很短的時間內他就把網羅到的人派往各國,他們或以商人的身份,或以流浪藝人的身份,或者到權貴門下做舍人、當傭人,幾乎各國都有李斯派出的人,這些人及時把各國發生的重大事件報告給李斯。為了便於情報傳遞,李斯專門組織了一批劍客,他們以流浪人的角色負責傳送情報,此外,也有一些跨國商人,明處身份是經營買賣,實際上專門傳遞情報。李斯仍然感到情報傳遞不快,他發現書上有信鴿傳信的記載,便派人飼養信鴿,訓練鴿子傳遞情報。
在李斯的周密部署下,他已經做到了每天足不出戶便曉天下事。
嬴政接到從齊國送來的告急文書,趙國丞相龐煖佔領饒安,正在攻打清河、石城。
嬴政怒不可遏。合縱伐秦主謀是趙國,如今伐齊又是趙國。秦齊結盟沒有解除趙國攻秦,趙國不敢攻秦卻欺齊,齊國不僅是盟國,更是姻親之國,理當救援。
派何人統兵伐趙呢,當然不能再讓呂不韋帶兵,只怕求他也不會答應的。長安君已經幾次提出帶兵伐趙,他除了為救齊之外更主要的是個人復仇,長安君剛滿二十歲,又從來沒有帶過兵,嬴政實在放心不下,打了敗仗也沒什麼,萬一送了性命怎麼向太后交待,畢竟是異母兄弟呀!不讓他去伐趙,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何況兩宮太后也有讓長安君帶兵出征之意,對他是一種鍛煉不說,一旦打了勝仗,算是憑戰功補了對他的封爵。
嬴政考慮再三,決定答應成蝺的請求,令桓齮與蒙驁二人協同出征,蒙驁是身經百戰的老將,智勇雙全,可以給成蝺指點作戰方略,桓齮年輕有為,勇猛過人,是攻伐最得力的助手。有這二人在,應該保證伐趙必勝。
嬴政正在擬定出兵旨意,奏事太監來報,說太后從雍城趕來見大王。嬴政好久沒有看到母親了,聽說母親突然到來,一陣驚喜,急忙出宮迎接。
趙姬見兒子又長高了許多,十分欣慰地拉著兒子的手問這問那。母子二人來到殿內坐下,嬴政又正式向母親行了大禮,並詢問母親在雍城的飲食起居用度是否缺乏,宮女是否聽話,一個人在那裡否寂寞。嬴政內疚地說道:「兒臣本來打算去雍城探視母后,只因政務繁忙一直沒有抽開身,望母后多多諒解!」
「你在百忙中能惦記著母后,我已經很寬慰了,我每天有那麼多宮女太監陪著打牌斗樂聽曲兒,看舞蹈,一點也不寂寞。特別是總管太監嫪毐為了讓母后玩得高興,每天是挖空心思給我取樂,今天命人扮成老虎跳舞,明天讓山羊爬桿,後天又辦個鬥雞鬥牛什麼會,總之一天一個花樣,娘的嘴都樂得合不攏。嗨,沒有嫪毐在身旁真不知那日子怎麼過呀!」
嬴政一聽母親直誇讚嫪毐,也笑道:「真難得他那麼會變著法兒討母后歡心,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個尖酸刁蠻之人呢,如此說來我是錯怪他了。」
趙姬趁機答道:「可不是嗎,我這次來就是為他向你討個封賞,你不會讓母后失望吧?」
「只要嫪毐能讓娘高興,封賞也是應該的,不知娘想給他封個什麼爵位?」
趙姬想起臨行前嫪毐的再三囑託,故作輕鬆地說:「呂不韋當年被封文信侯,乾脆封嫪毐為長信侯吧。」
嬴政嚇了一跳,忙說道:「娘,這怎麼使得呢,在我大秦的祖制上,宦官封侯還沒有這個先例,嫪毐無法和呂不韋相比,呂不韋有大功於秦,他算是憑軍功封侯,可嫪毐卻無絲毫軍功,怎能直接封侯呢,傳揚出去豈不讓天下人譏笑,軍中將士對納捐取爵一直耿耿於懷,如今再把一個無絲毫戰功的嫪毐封為君侯,誰還心甘情願拚死疆場,都甘心入宮為宦了。」
趙姬立即拉下臉,生氣地說:「你一口一個嫪毐沒有軍功,假如嫪毐當初不入宮服侍娘,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從軍入伍,憑他的聰明才智,如今距離封侯也差不多少啦,他服侍娘不是功勞?在你眼中娘是一文不值,剛才還口口聲聲關心我,現在娘求一件事都不答應,還說什麼疼愛娘,都是騙娘的謊話。你如今長大了,也當上了王,翅膀硬了,可以不要娘了,也不管娘的死活,你能有今天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沒有娘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與人爭,怎會有你今天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