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 最後最好的愛
賀蘭夜瀟洒地走了,帶著心愛的妻子和跟屁蟲一樣討厭的兒子。應梁泡泡的要求,他把望遠鏡留下來,捐給當地的小學。
微塵的自殘給陸西法重重一擊,他認識到許多疾病和痛苦是愛也無法跨越和救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把程露露和莫縉雲請來。他們來后,他又開始長時間的沉默。
「陸西法先生,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程露露焦急地問:「出現自殘行為,表示微塵的情況已經發展得很嚴重了。」再不想辦法,結局堪憂。
「這個實驗有沒有痛苦?對微塵的健康不會有影響吧?」
莫縉雲道:「世界上沒有百分百沒有任何風險的事,我們只能權衡利弊。」
「她再次忘記一切后。我不能再回到她的身邊嗎?」
「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再出現。你們的愛情對她影響太大。你的臉就是一顆定時炸彈,所以最好不要冒險。」
陸西法痛苦不堪,原來他對她最好的愛就是離開,徹底離開,永不出現。
「我知道這很難,你需要更多的時間考慮。這麼做的後果,無異於把微塵的痛苦轉移到你的身上。一段兩個人的感情必須由你一個人負擔。這種痛也許也會把你逼瘋。」
陸西法苦笑,他是寧可自己發瘋,也受不了微塵在他眼前沉淪下去。
能幫她,他就一定要幫她。
哪怕失去一切,哪怕被她遺忘。
「作為人,最應該做的尊重自然。尊重生老病死,尊重花謝花開。甚至是尊重生命中的每一種喜怒哀樂。期待幸福,就不能逃避痛苦。不想體會痛苦,同時也會失去幸福的資格。如果微塵遭受的一切,是造王者對她的懲罰,我願意替她承受這份痛苦。」
「陸先生,你是表示同意了嗎,不再考慮一下?」
「不用了。」陸西法深吸口氣,下定決心,「請你準備吧。」
「好。」
莫縉雲長嘆一聲,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對不起。」他誠懇地說道:「因為抵擋不了自己的自私,我虧欠微塵,也虧欠你。也謝謝你們,你們比我無私也更堅強。和露露一樣教會我許多東西。」
陸西法感慨萬千,伸出手,握住他布滿厚繭的大手。
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人無完人,金無足赤。
什麼原諒不原諒,遺忘之後,他們這三個人都會從微塵的生命中消失。
願她此後的生活沒有黑暗,只有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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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塵已經分不清時間,日和夜在她的思維里已經失去固有的概念。
世界是旋轉的木馬,時間是破碎的片段。
失去時間的概念后,早餐、中餐、晚餐,對她已經毫無意義。食物的味道漸漸在她舌尖失去滋味。
她知道她在一步步失去,大腦不由己身的退化。
「嗨,你醒來了?」
她點點頭,無力地動了動手指。手腕處的傷口讓整條胳膊都在發酸疼痛。
陸西法湊近她,溫柔地在她額頭上親吻。
從開始的失眠,到現在的睡眠時間超過十六個小時。大腦機能的紊亂導致她的睡眠也跟著紊亂起來。如果再這麼下去,不用自殘,她的身體自己都會倒下。
她伸出手,微笑地拭去他眼角的水珠,「不要傷心,我還好好的。」
他笑了,轉過臉去。回過頭來,依然是一副笑臉。
「微塵,」他摸著她的頭髮,溫情脈脈地說:「知道嗎?我們找到一種方法,可以把你的病治好。」
「真的嗎?」她的眼睛里洋溢出一絲歡樂,緊緊抓住他的手。
她渴望能恢復正常,渴望和他和安安在一起幸福生活。
「你高興嗎?」
「嗯。」她點頭,「如果我好了,安安就不必送走。我欠他的,欠你的東西太多。餘生作為補償都不知夠不夠?」
他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忍不住潺潺眼淚。
窗外滿天星光,億萬燦爛。
她坐起來,在他眼皮上落下一吻,「陸西法,不要哭了。我把你眼睛中的星星拿出來的。你再也不會痛了。」
「微塵……」他抱住她,緊緊地把頭埋在她的胸懷。
他知道過了今夜,也許他再不能如此深情地抱住她。
「不要,不要……不要忘記我們的愛。」他哽咽著。
「傻瓜……」她呢喃著愛語,更緊地回抱於他。「親愛的,我愛你。像天天空愛著星辰。
她又睡了。在他的懷裡像小孩一樣溫順、香甜。
她的手指輕輕抓著他的指尖,像怕失去一樣。
他痛哭一會,終於擦乾眼淚。下定決心離開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又睜開眼睛,「……陸西法……我還能見到你嗎?」
淚水模糊眼睛,他猛地點頭。眼淚墜下,待能看清楚時,她已經微笑著閉上眼睛。
陸西法從微塵的房間出來,季家的老老小小已經在門外等著他。連許久沒回家的季老爺子也回家來了。
微雨紅了眼睛,啜泣著說道:「對不起,我們知道要你這麼做很自私。但是……」
說到這裡,微雨已經再說不出話來。
陸西法拍了拍微雨的肩膀,表示自己的理解。
和只有一次的生命比起來,愛情不值一提。
「小法哥哥……」微瀾撲在他肩膀,抱著他不停地哭著說:「我會想你的,我永遠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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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陷入偏執就會變得不可理喻,無論別人說什麼她都認為自己是對的。
張水玲坐在酒店的咖啡卡座,看著手錶,冷漠地對屈未然說道:「對不起,我已經約了律師。而且我和你無話可談。」
屈未然嘲諷地掀起嘴角,拉開椅子坐下,「張水玲,周律師已經回北京了。」
張水玲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怒得幾欲把咖啡潑到他臉上。她咬牙切齒地說道:「屈未然,沒有周律師。我可以去請王律師、李律師!我就不信全中國所有的律師都會被你們收買!」
「張水玲,我們不是收買誰。是全天下稍微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幫你。你做過什麼,你自己知道!賀蘭夜已經全說出來了!」
屈未然肉眼可見張水玲的臉慢慢在他面前變得面目全非得難看。他突然發現一瞬間里,已經不認識眼前的女人。或許她的內心從來就沒有人進入過。她心中的那塊地是開花、養草還是飛沙走石,都沒有人知道。
張水玲坐在卡座沙發上,知道自己在失去所有曾有過的朋友。
「陸西法知道了嗎?」她問。
屈未然點點頭。
「小魚呢?」
他還是點點頭。
「你們準備怎麼對付我?」她冷眼掃過去,一臉倔強。
「你想多了,沒有人會對付你。」屈未然站起來,優雅地把椅子歸回原處,「他們只是永遠都不會再和你相見。」
「那天好了。」她故做高興地說道:「請你也轉告他們,我一直在等著這天。我已經受夠了和傻瓜在一起!」
屈未然冷冷一笑,轉身頭也沒回地離去。
他的背影從旋轉門外出去,消失在大街上。
張水玲不想哭,但忍不住眼睛中下滑的眼淚。
她以為自己會很高興,終於和愚蠢的小魚和陸西法劃清界限,從此成為陌路。
沒想到,這一刻來臨的時候。她會不自覺因為傷心而流淚。
她安慰自己,自己並沒有把小魚當過朋友,一直把陸西法當成跳板而已。為了不重要的人為什麼要傷心呢?
喔,天啊!
她絕望地想到,他們居然連來抽她一個耳光都不肯。她連為自己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就判了死刑。
那麼一刻,她想到可憐的郝思嘉,在媚蘭死後哭得差點昏倒。
郝思嘉多麼可憐,以為的恨、嫉妒早就變成了喜歡和依賴。原來失去媚蘭的痛遠遠超乎失去衛希禮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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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熱的夏天,最是難以好眠的時候。
半燥半熱、半溫半涼,半濕半干。一切都是一半一半,就像一半白天,一半黑夜。
微塵覺得自己睡得不踏實,總像有許多人在她耳邊嚶嚶嗡嗡說話。好不容易睡著之後,又做起大夢。
忽而真、忽而假、忽而清醒、忽而夢魘。
醒來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房間的床上。睜開眼睛就看見床頭上的八音盒滴滴答答在針走歌唱。
她按下八音盒的蓋子,伸個懶腰,掀開被子下床。
美好而平凡的新一天。
她想起今天要去流浪小動物保護協會做義工。看看時間,還早,正好能安安逸逸吃個早飯再出發。
她從衣櫃中挑出衣服,簡單地梳洗打扮。離開前,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房間。有種不一樣的小感覺,總感覺這裡有一些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出了房間,越往外走感覺越是強烈。
那光,那影,那窗,那樹,甚至是那即將踏上的樓梯。她凝神靜待,懸空的腳遲遲邁不出第一步。
踏下去,踏下去就能走到未來。
她卻偏偏伸不了……
「姐姐,你起來了。」微雨從樓梯下凝視著她,殷切地說道:「還愣著幹什麼,快下來啊!」
微雨的笑臉讓微塵如夢初醒,她終於順著木質樓梯往下走。
她的手撫摸上經過多年歲月洗禮的樓梯扶手,木質的潤澤感漫過指尖。像有一雙男人寬厚的大手,它用掌心的溫暖度溫暖她,一邊在靠近,一邊又在遠離。
她家人都在等著她,大家在餐桌前屏息看著她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
玄墨紳士地拉開椅子,微雨笑著說:「姐姐,吃早餐。」
桌上有她喜歡的牛油果沙拉,栗子味的千層蛋糕,還有中式的蔥花燙餅,小面。
微塵坐下,微笑地拿起一塊不起眼的合桃酥。
「姐姐,快吃!」微瀾說道:「這是天平長街陳記的合桃酥!剛剛才買回來的。」
微雨瞪了微瀾一眼,責怪她的多嘴多舌。
微塵低頭咬了一口。柔軟細膩的合桃酥融化在舌頭上,香香軟軟,和幼年時吃過的一樣好吃。
「好吃嗎?」微瀾迫不及待地追問。
「好吃啊!」微塵點頭,陳記的合桃酥買一百多年,能不好吃?
猶記得小時候,媽媽、爸爸牽著她的手走過雨水沾濕的青石板上。
她穿著紅皮鞋踏在翹起的石板上,石板下的水濺出來。路邊的白狗沖著她大叫。
合桃酥香噴噴的,媽媽拿出一塊遞給她。她開心地拿在手上。
長街兩旁,白色的槐花開得馨香,一簇簇垂下來,花瓣上的水珠正巧滴在手裡合桃酥上。
她閉著眼睛咬上一口,吃到了酥皮、雨水和花香。
「微塵啊,慢慢吃。」媽媽的手在她頭頂拂過,溫柔而充滿愛意。
她很幸福,非常安全。
食物調動起她的嗅覺、味覺、觸覺,記憶中的香味和口腔中的甜味匯合在一起。如同一個人從開始走到結束然後又回到結束。他可以說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可以說什麼都發生過了。
吃完手裡的合桃酥,微塵環顧四周,發現重要的家人中少了一個。
「爺爺呢?」她問身邊的微雨。
「爺爺在溫室,他在……養花。」微雨不知該怎麼往下說,自從患病以來,微塵無論何時對爺爺都很冷淡。
老人想見她,又怕見她,今天一早就在溫室侍弄花草。
「爺爺,就吃完早飯了,我去溫室看看他。」微塵站起來,往溫室走去。
微雨欲站起來跟過去,被玄墨拉住。
他在她耳邊小聲,說:「讓微塵姐去吧,這一關是她和爺爺的。」誰都幫不了。
「就是。」微瀾舒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大力用叉子叉起蛋糕塞到嘴裡,「剛才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生怕自己表現得不自然。哎呀呀,我們這關算是完了。接下來該是爺爺了。」
微瀾笑得有些幸災樂禍,微雨在她頭上拍了一下。她笑著嘟起嘴,「我又沒有說錯,誰讓爺爺以前重男輕女,犯過那麼多錯!功不唐捐,錯也一樣。」
季老爺子一大早就在溫室忙碌,微塵進來的時候,只見他彎著腰把剛買回來的琴樹移植到花盆中。
「爺爺,你在種琴樹?」微塵很疑惑地問老爺子,她走過去,潔白的手指撫上琴樹墨綠色的寬大葉片。
她很喜歡琴樹,愛它在光下的斑駁影子。老爺子卻嫌棄琴樹葉子破破爛爛,像叫花子的破衣裳。他不喜歡的花木,休想能進得季家的大門。
「爺爺,你不是不喜歡琴樹嗎?」
老爺子呵呵笑著,把手上的黑泥搓下來,「有些東西久了久了,也就喜歡了。」
微塵的手指在葉片上流連,嘆息般地說道:「哎,我媽媽就很喜歡琴樹……」
說到這裡,她的手指突然停在葉片上。有些害怕,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季老爺子。
在這個家,媽媽是禁忌。是和琴樹一樣不能出現的東西。
微塵舔了舔唇,覺得自己實在應該要說點什麼來打破這份尷尬。
「爺爺,我來幫你吧!」她低頭去拿水壺。淅淅瀝瀝的雨絲滴答在琴樹的葉片上。
老爺子渾濁的眼睛盯著孫女秀美的側顏,她的臉像極了一個女人,他此生最痛恨、最不可原諒的人。
「……」老爺子捂著眼睛哭了起來,粗糙的大手蓋住蒼老的臉。他像孩子一樣肆情流淚。
「爺爺,怎麼呢?」微塵趕緊放下水壺,「您怎麼哭了?」
「微塵,爺爺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媽……」老爺子嗚嗚哭著,痛哭流涕,「那天……晚上,你爸爸和媽媽根本不是去什麼宴會,是被我逼著去見一個包生男孩的婦科聖手……我太想要一個孫子……」
沒想到,卻因此失去兒子。
「爺爺,都過去了。」微塵拍著老爺子的肩膀,像哄著小孩一樣哄著他。「這不是你的錯,撞到爸爸媽媽的是失事的大貨車。爸爸媽媽不會怪你,微雨、微瀾也不會怪你。」
「真的嗎?」
微塵點頭,覺得今天的爺爺反常得可愛。
也許是他老了,周身的盔甲被時間腐蝕,有了漏洞和縫隙,不經意流出年輕時不會有的慈悲和懺悔。
微塵想,自己無法不去原諒一個充滿悔意的老人。她是失去了雙親,而這位孤獨的老人則是失去了唯一的支柱。
水澤清清灑下,移植好的琴樹被移到溫室的陰涼處。過幾天,它們就會被搬到這個家庭的各個角落,開始新的生活。
莫縉雲關掉了監視器的開關,微塵的笑臉在屏幕中漸漸轉為黑色,然後消失。
「從目前的情景看,一切正常。」
「是的。比想象中的好。」程露露安心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長舒了口氣:「接下來,她的生活會一步一步走上正軌。」
屈未然擔心地看著呆坐在屏幕後面的陸西法,知道他很難過。
所謂的正軌,不過是他壯士斷腕慷慨就義。
一個人承擔兩個人的回憶。
「陸西法,我訂了明天的機票。和我一起走吧。」屈未然拍拍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從沉默中喚醒來,「你就當離開是另一種成全。」
「是啊……」程露露也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關鍵時刻笨嘴笨舌不知說什麼好。
陸西法擺手搖頭,痛苦地垂下頭去,「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有些悲傷能說給人聽,而有些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我們走吧。」屈未然向莫縉雲和程露露比了個請的手勢。
程露露嘆息一聲率先出去,莫縉雲緊跟其後。臨到門口,他回頭佩服地說道:「陸西法,微塵沒有愛錯人,你也沒有辜負她的愛。她忘卻了記憶,卻不會忘卻你給予過的愛情。」
陸西法仍是一動不動,他在陰影中垂默著頭顱像個烈士。
「走吧。」屈未然推走了莫縉雲,輕輕關上身後的門。
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什麼聲音都沒有,唯能聽見眼淚在臉頰滑過。
再見了,吾愛。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