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人面面相覷,躊躇不前。
蕭九娘真該佩服自己的惡行竟然讓人恐懼至此,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君,也害怕她臨死反撲。
她笑了笑,用指尖點了點自己艷紅的唇。不知何時,她的唇竟然紅似滴血,無人知曉這是紅顏枯骨毒發的唯一象徵,只是這種情形只會持續一會兒,待人毒發身亡以後,便會恢復正常,外人看去也只是形同酣睡,她輕輕地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這個聲音很微弱,彷佛一陣風吹來便能讓其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想到了那輛熟悉的馬車……
還是少女時的蕭九娘,神色略顯緊張的緊攥著玉手。
她的對面坐著一名男子,他身形高大,僅是坐姿便比蕭九娘高上一個頭不止,穿著一襲紫衣,玄紋廣袖,眼瞼半垂,遮住狹長俊目中的幽暗光芒。
他一手隨意的擱在膝上,一手置於身前案幾,白玉般的修長手指輕輕的敲擊了兩下案幾,「你與他不適合,你的性子並不適合嫁人。」
「可是、可是九娘累了……」
之後兩人再未謀面,那句話也是他最後對她所言。
她拋下了一切決定嫁人,明明打亂了他許多的部署與計畫,他卻未置一詞。她還曾擔心過表面冷淡至極實則是個小心眼的他會不會報復她,他卻似乎將她遺忘,與她再無來往。
直到他得償所願,終於登上自己想要的寶座,所有追隨過他、於他有功之人,皆論功行賞。彼時她正在王家後宅與人斗得不亦樂乎,表面高調,實則艱難至極,一封聖旨降下,讓她從地到天。
所有人都對當今陛下為何對一名內宅婦人如此恩賞瞠目結舌,只有她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就如同當初一樣,他也是這般將自己從生死掙扎中拉出來的!
主子,您那麽小心眼又那麽護短,應該會替九娘報仇吧?
主子,我應該聽您的話,若是有下輩子,我再也不跑了……
當黑暗降臨之時,這是蕭九娘腦海里僅剩的念頭。
榻前的兩人心緒紛亂,再抬眼,卻發現榻上那人早就沒了聲息,雙目緊閉,粉面如桃花般嬌艷欲滴,嘴角噙著一抹快慰的笑,神色安詳。
王四郎怔怔的看著榻上那人,突然心如刀絞,涕泗滂沱。
蕭十娘卻是看著那嬌艷如花的面孔,心臟忍不住收縮再收縮。她終於得償所願,應該高興,為什麽心裡卻是滿腹的心慌?
打狗也要看主人?主人?
蕭十娘的臉色在一瞬間煞白。
不會的,不會的!
雨從早上開始便不停的下著,淅淅瀝瀝的,敲打在屋檐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直至近傍晚也不見停歇,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空氣里散發著一絲冰冷的涼意。
明明已經是暮春,卻彷佛又回到冬季一般。雖說春雨如油,但那僅對種田維生的莊戶人家而言是好的,對於那些衣衫不夠厚實又無炭火取暖的人來說,卻相當於一場災難。
此時位於蕭府西北角伶院靠角落的一間廂房裡,一陣撕心裂肺的低咳聲不斷響起,近一年多來,這種低咳聲總會時不時響起,起先路過之人還會側目一二,日子久了,大多都視若無睹,頂多會呸上一句「那月姬個病癆又開始了」。
這間廂房不大,進門處是一扇破舊的灰黃色屏風,屏風後是一張掛著湛藍色粗布帷幔的箱式大床,帷幔已經很破舊了,上面打著五顏六色的補丁,灰濛濛的,雖是如此,在這寒冷的初春也能禦寒一二。
床上雜亂破舊的被褥里,一名婦人躺在其中,這婦人大約二十好幾,面色蒼白,身體乾瘦,眼中帶著明顯的血絲,嘴唇因長期乾燥而裂出一道道口子,白皮乾翹,整張臉完全瘦脫了形,顯得一雙無神的眼睛更大了。
誰能想到這名形容枯槁的婦人就是十多年前風靡整個長安城的舞姬月姬呢?也許有人知道,但誰都無法將眼前這名婦人與那擁有如花美貌,一曲胡旋舞讓眾多達官貴人傾倒不已的月姬對上號。
舞姬月姬就彷佛是一陣風,拂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有許多人猜測這月姬大抵是被哪位貴人納入後宅,當然也僅是猜測。長安城內眾多歌舞坊中,舞姬、伶人無數,月姬也不過是其中一人,她宛如曇花綻放讓人一時驚艷,但並不能讓人多做留念,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閑談罷了。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床榻旁一名梳著雙垂髻的女童趕忙走去旁邊的矮櫃前,她先是看了看茶碗里的冷水,又伸手摸了摸旁邊的瓦罐,冷的,再望望榻上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娘親,無助的小聲哭了出來。
月姬愁苦的看了小女兒一眼,想出聲安撫,無奈身體不由人,咳著咳著,兩道晶瑩的淚水順著枯瘦的臉龐流了下來。
都怪她!若不是她一時糊塗,如今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更不會連累兩個可憐的女兒。
其實若讓月姬來選,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她捨不得自己兩個冰雪可愛的女兒。在這種吃人的世家大宅里,不被父親承認又沒有娘護著的孩子,如何能活下去?她只能強拖著病重的身體,能拖一天是一天。
棉布帘子被掀開一角,很快又被掩上,一名女童走了進來。
她十歲左右的模樣,一身破舊的薑黃色襖裙,頭梳雙垂髻,有著巴掌大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眉眼清秀,可以看出日後定然是個美人胚子。她的個頭並不高,細瘦纖弱,卻提了一個與她體格不符的大食盒,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怕她纖細胳膊承擔不住重負的擔憂。
她走進來後,先將破舊的食盒放在地上,然後打開蓋子,一樣樣往外拿東西。兩個黑色的粗陶水罐一大一小、一碟醬菜、一盤失去顏色的青菜,還有一盤子粗面與饅頭。她將這些一一擺放在榻前的矮桌上,便去拿了茶碗,從帶回來的一個水罐中倒了一碗水,端著去服侍月姬緩緩喝下。
一旁正在哭泣的女童見此,露出一絲笑顏,跑到她身邊道:「阿姊,你打了熱水,我正想給阿娘倒些熱水喝,可是水都是冷的。」女童細細的嗓音裡帶著一絲哭腔,顯得分外怯弱與委屈。
「我去大廚房拿膳食,順便打了些滾水。」與哭泣的女童相比,這名身穿薑黃色襖裙的女童比她穩重多了。這兩名女童樣貌驚人的相似,不光樣貌相同,年紀、體格也相同,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只是眉宇間的神韻不同,一個淡定沉穩,一個卻是怯生生的,似乎膽子不大。
身穿薑黃色襖裙的女童見婦人將水飲完,便將茶碗放置在一旁的矮桌上,又從懷裡掏出一塊藍布帕子給她拭了拭嘴角。
月姬總算可以緩上一口氣了,她虛弱的對大女兒笑了笑,「大囡,辛苦你了。」
大囡沒有說話,又去矮桌上擺飯,將大瓦罐里的稀粥倒出來,分了三碗,便端著稀粥來服侍月姬喝粥。
月姬一面艱難的咽著稀粥,一面吩咐小女兒先去用飯。天氣寒冷,她們的住處本就離廚房很遠,這麽一會兒功夫,本來滾燙的飯食已經是溫熱狀,再耽誤就全冷了,到時候用了,恐怕會傷了脾胃。
本是一胎同胞,小囡生下來卻比大囡小了一圈,從小體弱多病,月姬沒少費心思。相反的,大囡從小身體康健,也因此比妹妹承擔了更多的責任,例如照料病重的阿娘、照顧膽小愛哭的妹妹。
月姬身體不舒服,喝完稀粥便吃不下了,大囡擔憂的望了她一眼,便去矮桌上用自己的膳食。
飯並不好吃,量雖足夠,卻沒有什麽營養。月姬身子本就虛,去年冬天天氣寒冷,炭火又有限,月姬為了緊著女兒,自己卻落下了風寒,風寒好不容易見好,又引發了往日的舊疾,以致一病不起,卧病了整整一個冬日。
她們母女在蕭家處境本就尷尬,往年月姬身體健好之時,身為思樂閣的舞姬,所分到的用度雖不能讓母女三個衣食無憂,卻也將將能夠過日子,但自她身子垮了,她們的處境就越發艱難了。
不能跳舞,便只能充作伶院的雜役,一個雜役的日常用度能有多少呢?若不是伶院上下皆知這母女三人身分不同尋常,想必早被攆出了蕭家大宅,可即使如此,也無人對她們母女另眼相看幾分,頂多就是保證餓不死算了,更不用說請醫問葯了,月姬這病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拖出來的,至今已是病入膏肓,月姬自己心裡清楚,大囡心裡也清楚。
她記得她娘便是在這個多雨的春天死的,死的那日也像今日這般淅淅瀝瀝下雨下個沒完。她緊了緊細瘦的小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大囡,你是不是不舒服?過來讓阿娘看看你頭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