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你想看到我什麽臉,哭嗎?像你一樣哭得滿臉鼻涕、淚水分不清?」她冷眼看向眼前的小囡。
小囡滿臉悲憤,甚是憤怒,本來白凈的小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有幾分扭曲,眼角掛著淚水,卻不顯得猙獰,倒是平添了幾分可憐來。
這樣與她同樣的一張臉,讓大囡眼神不禁恍惚起來,可緊接著她又憶起上輩子臨死前這張臉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一副無辜可憐、萬般無奈的模樣,實則那內里的心腸比誰都黑。
一股憤怒無端的瀰漫上心頭,這股憤怒在上輩子死的時候並不清晰,卻在此刻就那麽鋪天蓋地的燃燒起來。
這就是她的妹妹,她的好妹妹!
「哭有用嗎?我怎麽吃得下飯,難不成我每日領回來的飯你沒吃,都喂狗了?!我沒心沒肺狼心狗肺?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外面那些人說的話能聽?好的你怎麽沒聽進去,反而這句就聽進去了?」她唰的一下站起身,站到小囡面前。
「誰都可以這麽說,唯獨你不行!你從小身體不好,我和阿娘什麽都緊著你,小時候我在外面看別人種種臉色的時候,你在阿娘懷裡撒嬌;娘病了以後,你連門都不出,日日黏著阿娘;我在為我們一家三口今天吃什麽、喝什麽費盡心思的時候,你躲在屋裡偷偷哭;我在外面被人刁難被人譏諷,你是阿娘膽小體弱的小女兒。」說到這裡,大囡譏諷的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言,轉身回了自己屋裡。
門砰的一聲從裡面關住,小囡立在屋中間,臉色白得嚇人。
大囡所說的,她怎麽可能不明白呢,能在伶院里生活近十年,沒有誰比誰單純。
其實處境的艱難、生活的惡意,她都懂,只是她一直置若罔聞,卻不想在自己早就遺忘了之後,被自己親姊姊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將她眼前的這層遮羞布給撕裂開來。
她的記憶不由自主回到了過去,那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娘帶著姊姊去了思樂閣,她一個人待在屋裡實在很悶,便小心翼翼踏出了房門,想去外頭看一看。
那天外面的太陽很好,曬得她暖融融的,恍惚間,她卻聽到了種種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月姬的病秧子小女兒……」
「以前沒見過啊,若不是神態不像,我還以為是大囡呢……」
「你仔細看看,大囡比她壯實一點……」
「確實如此。」
「據說早年月姬在外頭的時候,攢的那點體己都砸在這病秧子身上了……」
「我倒說她怎麽有銀錢付那高昂的診金……」
「呵,你以為那點夠啊!還記得當初她生產後,多麽傲氣的一張臉,韓姑姑與她說了幾次,她都不屑為之,韓姑姑礙於那層關係,也不好明著逼她,誰曾想沒熬夠兩年,她自己便穩不住了……」
「你也別這麽說,人家也是為了自己女兒……」
「呵,我可沒瞧不起她,這伶院里誰瞧不起誰呢?說白了……」
「據說有人開口討她呢……」
「先不說拖了兩個拖油瓶,那邊哪能放過她……」
起先小囡並不懂是什麽意思,聽得次數多了,便漸漸明白了。
到處都是惡意,滿滿的惡意。
有時候阿娘和姊姊沒及時回來,她也曾試過自己去廚房拿吃食,卻在去過兩次後便不去了,寧願餓著肚子也要等阿娘和姊姊回來。
大夫說她要多活動活動,出去晒晒太陽對身體好,阿娘便這麽叮囑她,可她卻不想出門,真的不想出門,為了躲避出門,她甚至裝過病。見阿娘和姊姊為她擔憂,她也曾心中愧疚過,後來便學會了裝得不那麽嚴重,阿娘也漸漸不念叨讓她出去走走了。
這是小囡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她以為別人不知道,沒想到姊姊竟然早就明白了。
她心中又羞又愧,還有著滿腔憤怒。既然姊姊早就知曉,為何不戳穿,就那麽看著她裝膽小怯弱,是當看耍猴嗎?
小囡並不知曉其實大囡並沒有看出這一切,大囡不過天性不讓人,又覺得她有些無理取鬧,再加上新仇舊恨加一起,一時憤怒地拿話去刺她罷了,可她不這麽想,她覺得大囡知道這一切,之所以以前不戳出來,就是為了日後拿這件事譏諷自己。
她腦海里甚至不由自主響起了許多旁人議論大囡的種種言語,那些言語在她腦海里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讓她漸漸模糊了姊姊從小便護著她的點點滴滴以及所有對她的好。她甚至覺得別人說的都對,大囡就是這樣一個沒心肝只顧自己的厚顏無恥之人。
她想起阿娘死後大囡所有冷血的表現,想起阿娘臨死前交代讓大囡一定要護著自己,大囡卻置若罔聞的行為,聯想起之前她冷冷看自己的那一眼……
小囡終究年紀還小,心志與閱歷都還不夠,於是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撒潑似的遷怒。她走到大囡房門口大叫,「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氣阿娘,阿娘根本不會死!你就是一個沒心肝的人,阿娘的遺言你都不理會。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不需要你護著,你也不是我阿姊——」
那扇小門驀地一下被拉開,大囡站在裡頭冷冷的看著小囡,「你最好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
自那日起,姊妹兩人就真的是形同路人了,大囡不再幫著小囡去廚房領飯食,每日只顧自己進進出出,彷佛沒有小囡這個人,而小囡也因為心中的那股氣,硬著不去理會大囡。
見此情形,伶院中的人自是好奇為何如此,只是大囡不說,小囡也不言,大家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不過姊妹兩人之間出了問題,大家還是知曉的。
小囡自然碰到過刁難,尤其大囡在伶院里得罪過不少人,大囡是個難纏的,旁人惹不起,見了小囡這個同一張臉,旁人自然要拿她出出氣,一試之下,見姊妹二人不同,又見大囡視若無睹,明裡暗裡的欺負與刁難自然接踵而來。
小囡不懂這些,受了委屈只曉得自己偷偷流淚,每多一分委屈,她就更痛恨大囡一分,本來心中冒出的那點後悔與想和好的念頭,自然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月姬的尾七即將來臨。
此時伶院已經無人憶起月姬,頂多就是見到大囡、小囡兩姊妹才會想起那個命運坎坷的女人,只是那又怎麽樣呢?這偌大的伶院里盡皆都是苦命之人,誰也不同情誰,倒是柔姬還記得,除了她與月姬關係不同外,也是因為大囡。
大囡偷偷托柔姬幫她捎帶一些香燭和紙錢進來,柔姬聽了就明白是怎麽回事。月姬死後,大囡和小囡一直未曾祭拜過,連燒張紙錢都不能。時下講究人死之後,過了七七便會回到地府,一般人家逝世,都會在七七最後一日祭拜一番、送上一送。
柔姬自然非常為難,畢竟她們身分所限,皆是蕭家的奴婢,身處的也是蕭家的宅邸,在這偌大的蕭府里,除非是上面的人發話或是蕭家哪位直系的主子辦喪事,誰敢沒事幹這種晦氣的事,一旦被人抓住,下場定然不會好。
可大囡開口,柔姬不忍拒絕。這個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說是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看也不為過。這伶院的女人皆沒有子嗣緣分,柔姬待大囡如此關心,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柔姬答應下來,趕在月姬尾七的前一日將大囡所要的東西偷偷給了她。
伶院雖進出不便,但柔姬從小在這裡成長,關係和人脈自然有一些,所以弄來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這也是為何雲姬在伶院素來張揚跋扈,沒少欺壓其他伶人,卻從來不敢在柔姬面前叫囂的原因,哪怕如今柔姬年紀漸大,不若以前風光。
感激的話大囡說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記在心裡以圖日後報答。
次日,夜幕降臨。
大囡悄悄拿著那一包東西,避過伶院里的人,七拐八繞去了位於伶院東側角的一處圍牆邊。
這裡十分僻靜,乃是伶院最邊角處,平時用來堆放一些不用的雜物,很少有人會來這種地方。
大囡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下四周,見四周無人才將靠在圍牆邊一個缺了一條腿的矮柜子挪開。挪開後,只見牆角雜草叢生,一個狗洞被那些雜草掩著。
這處狗洞並不大,但大囡此時年幼,又從小習舞,骨頭極軟,自然能夠鑽出去。這是她小時候玩耍時發現的一個秘密,上輩子沒少借著這狗洞辦一些事。
大囡先伸手進去探了探,然後將那個小包推了過去,再然後便是自己過去了。
這處狗洞通往的乃是蕭府內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伶院的大門日夜都有人看守,裡頭的人並不能隨意進入,更不用說是大囡了,所以想要從伶院里出來,必須另闢蹊徑。
小囡說的並沒有錯,她確實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是想祭拜月姬不假,卻並不是單純只為這個。
她灰頭土臉從狗洞里鑽出來,借著昏暗的天色望了望四周的情形,便老馬識途的直奔自己的目的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