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那感覺有點像炎熱的夏天裡突然走進冷氣房,一股清涼的微風直撲臉頰般的舒適,我無法確切的清楚描述,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很多事都是說不清楚的。不僅飛翔,關於十六七歲的事情我大多記得,一望無際的走廊,屬於蒸飯箱特有的氣味,頭頂上賣力旋轉的電扇,女孩們的絮語,燙得有稜有角的黑色訂作褲……在那個一定得和大家一同穿著制服上學的年紀,總是渴望自己和別人有一點不同吧,黑色的訂作褲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流行起來。「我要那種風吹的時候,褲管會飄呀飄的喔……」這是我們對訂作褲著迷的共同原因,走路的時候質料輕柔的訂作褲便會順著小腿的形狀,像流水般飄啊飄地,我們都愛死這種感覺了;每次升旗的時候可精彩了,微風一吹,每個女孩的褲管都像旗子一樣飄呀飄。我的朋友里,只有一個人不穿訂作褲,她就是葉乃馨,當我們誇張的怪叫,抱怨學校怎麼會設計這麼糟糕的褲子時,她總是淡淡的笑著說不會啊,乃馨就是這樣,對什麼事都淡淡的,不過如果說穿訂作褲為的是引人注目,那麼乃馨的確不需要花這個功夫就能夠輕易的贏得每個人欣羨的眼光。「葉乃馨妳是變態喔,大家考六七十分的考卷妳考九十幾分,人家考二三十分的考卷妳也考九十幾分。」秋櫻最喜歡罵人變態,她總是叉著腰,嘟著嘴唇,任誰看了那樣子都生氣不起來。「我哪有。」乃馨總是訕訕的,然後拉著秋櫻的袖子,「妳呢?林秋櫻,把考卷拿出來我看看。」「考卷?我忘了放在哪裡了。」聽到秋櫻這麼說,就知道她又要開始打啞謎了。相對乃馨每次段考必在前三名徘徊的優異成績,秋櫻的功課和她真是天壤之別,高一高二都是靠著補考過關,升上高三,更是在乃馨的逼迫下,每次段考都必須繳交考卷,與乃馨「檢討檢討」。沒有用,我知道秋櫻她是真的不喜歡念書。「真不曉得妳怎麼考上北一女的。」乃馨皺著眉頭,盯著秋櫻慘不忍睹的段考試卷。說起來也許太不厚道,我一直認為秋櫻考上北一女是個奇迹,她是第一屆免試升學的學生,在班上功課並不是特別頂尖,填上北一女完全是意外。「真的是意外,」她笑得像朵芙蓉,「我本來想填台北商專的,沒辦法,都被別人填走了,我只好選北一女。」在我們眼中真是不可思議,但是在免試升學的中學生眼中,比起要和一群通過聯考考驗的優秀學生同在一所學校念書,選擇五專或許比較輕鬆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秋櫻的功課一直很糟糕,這樣的情況乃馨似乎比她還著急。「這樣下去怎麼辦?高三了哪。」乃馨習慣性的撥著及肩的長發,每次她緊張的時候就會重複這個動作,但她本人似乎沒有察覺。「怎麼辦?若芸。」秋櫻問我,我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這麼問只是不想讓乃馨難過而已,為此我也想責備她,雖然不知道念大學有什麼好,但我也不知道念大學有什麼不好。「那,要不要補習?」我隨口給了個意見,秋櫻立刻擊掌叫好。「好什麼?」乃馨有些微慍,我倒是完全猜透秋櫻的心思,她不想念書,現在能讓她念書的只有乃馨,一旦開始補習,她就有借口擺脫乃馨的緊迫盯人了。秋櫻得意的樣子完全寫在臉上,她笑盈盈的,事實上她笑起來的樣子非常漂亮,我從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女孩,她的容貌和乃馨的成績一樣耀眼,那程度可以從每天放學校門口前那排男校學生站崗的數目得知,我們常笑她是在收集各式各樣學校的男生,她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我懷疑秋櫻沒有什麼事是在意的,她做事的態度、她講話的神情,總是懶懶的、不正經的,像是從來沒有用過全力似的,原本以為秋櫻就是這樣了,後來我才知道,她還是有在意的事情,那就是愛情。老實說,比起乃馨和秋櫻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耀眼光芒,我像是一盞微弱的夜燈,和她們站在一起時毫不起眼,關於我的一切實在沒什麼好提的,我的功課平平,既不特別突出,也不像秋櫻那樣糟糕,長得普普通通,不漂亮也不難看,中學時在課本上讀過一篇《差不多先生》,它說差不多先生什麼事情總是差不多,就像中國人難改的積習,我是不知道中國人是不是都是這樣,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樣,身上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特質,什麼都差不多。乃馨總是不以為然,「妳有很多我們沒有的東西,有些甚至是其它人也不曾擁有的東西呢。」「什麼?」我問。「多才多藝啊,」秋櫻接過她的話,「演講比賽總是派妳出去,文學獎得獎名單每次都有妳的名字,在妳抽屜里那幾本《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根本沒人看得懂,還有啊,同樣都是手,妳的手一放在鋼琴鍵盤上叮叮咚咚就彈出好好聽的曲子……」「喔。」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覺得悶悶的。「啊,還有一個!」秋櫻擊掌,「妳家很有錢。」她這麼一說,不只是我,連乃馨的臉都沉下去了。其實我很清楚,我所擁有的一切,它的先決條件都是:我家很有錢。高中之前念的一直是貴族學校,那時我一直認為所謂父親,即使是在家也該穿著RalphLauren的休閑服,坐在看起來很舒適的真皮沙發里看著財經新聞的,他們的職業應該是律師或醫生;直到高中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身邊也有著教師、有著公務員、有著經營小本生意的商人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