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文學家的圍攻(2)
在暨南大學做的演說,題目是《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影響特別深遠。
魯迅一開始就說:「我每每覺到文藝和政治時時在衝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於現狀的同一。
惟政治是要維持現狀,自然和不安於現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
政治家和藝術家之間的「同一」
是暫時的,衝突則是根本的,永遠的。
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而文藝家偏偏敏感,又不安分,而且總要開口,這就難免要成為政治家的眼中釘,被擠了出去。
外國許多文藝家在本國站不住腳就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殺掉;割掉頭是最好的方法,既不會開口,又不會想了。
在中國,個人主義者為多,要想替窮人想想法子,改變改變現狀的人道主義者就很少。
在政治家眼裡,人道主義不如個人主義的好,所以衝突常常在他們之間發生。
魯迅指出,文藝家的命運註定要碰釘子,要站不住腳。
從前文藝家的話,政治革命家原也贊同過,但是到革命成功以後,政治家便把從前所反對的那些人用過的老法子重新採用起來了。
他直率而幽默地說道:「政治家既永遠怪文藝家破壞他們的統一,偏見如此,所以我從來不肯和政治家去說」
關於革命文學,魯迅認為,革命是不能和文學連在一起的,雖然文學中也有文學革命。
做文學的人總得閑空一點,正在革命中,大家連想麵包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去想文學?等到有了文學,革命早已成功了。
革命成功以後,閑空了一點,有人恭維革命,有人頌揚革命,這已不是革命文學。
他們恭維革命頌揚革命,其實是頌揚權力者,和革命有什麼關係?所以說以革命文學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學,世間哪有滿意現狀的革命文學?除了吃麻醉藥!
政治家和文學家的每一次衝突,勝利都屬於政治家,這是有史為證的。
但是,人類的歷史並沒有因此便完。
魯迅諷刺說,「政治家認定文學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平安。
殊不知殺了文學家,社會還是要革命,俄國的文學家被殺掉的充軍的不在少數,革命的火焰不是到處燃著嗎?」
他以十分堅定的語氣說,「政治家想不準大家思想,而那野蠻時代早已過去了」
在系列講演中,魯迅所取的立場,明確地是反對黨國的立場,民間的立場,人道主義者的立場。
在方法論方面,則顯得十分靈活,不斷變換視角,既有社會學的,也有生理學和心理學的;既有階級分析,也有文化綜合,充滿智慧和創見。
其中,關於知識分子的論述,內涵豐富,尤其具有獨創的意義。
國民黨的「清黨」
事件,是中國現代史的一個轉捩點。
四一二以後,蔣介石以「國民革命」
的天然領袖自居,繼續北伐,聯合桂、馮、閻三派新軍閥,對奉系軍閥張作霖作戰,迅速佔領京津。
1930年,國民黨政府宣布將直隸省改稱河北省,北京改稱北平,正式開始了一黨專政的極權統治。
中國**在血泊中站起身來,發動過多次暴動,都先後以失敗告終。
革命進入了低潮。
就在這時,上海文學界的一批年輕的**人,高揚「革命文學」
的旗幟,開始圍攻魯迅。
由創造社的元老成仿吾挂帥,糾集了剛剛從東京留學回國的馮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鏡我、李鐵聲諸人,籌辦了一個新刊物《文化批判》。
而蔣光慈、錢杏等則同時成立了「太陽社」
,創辦《太陽月刊》。
在有關「革命文學」
的發明權和領導權方面,創造社和太陽社之間有過頗為激烈的爭論,但在倡導同一性質的「革命文學」
以及攻擊魯迅等「老作家」
方面,步調是一致的。
《文化批判》創刊號發表了馮乃超的長文《藝術與社會生活》。
文章列舉了白話文運動以來五位有代表性的作家,惟一的一個「富有反抗精神」
的,就是郭沫若;對於魯迅,則說是「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
,反映的只是社會變革期中落伍者的悲哀,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
該刊和二期接著是李初梨的長文《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照例標榜創造社和郭沫若,把魯迅和周作人、陳西瀅等並列,把他們的作品一概稱之為「趣味文學。
成仿吾和郭沫若都發表了文章。
郭沫若一反從前的「天才論」
和「為藝術而藝術」
的主張,強調文藝的宣傳作用,號召文藝青年「當一個留聲機器」
,否則,「那就沒有同你說話的餘地,只好敦請你們上斷頭台」
他裁定徐志摩一類為「有意識的反革命派」
,語絲派為「不革命的文學家」
,批評了魯迅、茅盾、郁達夫等,宣告自己已經「轉換」
了方向,「克服了小有產者的意識」
,「向新思想新文藝新的實踐方面出發去了」
錢杏對魯迅的攻擊最厲害,他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被《太陽月刊》編者鼓吹為「實足澄清一般的混亂的魯迅論」
的論文,文章斷定說,「魯迅終竟不是這個時代的表現者」
他說魯迅的思想走到清末就停滯了,創作是只有過去,沒有將來的。
又說,魯迅完全是受了自由思想的侵害,若不把領袖思想、英雄思想從腦中趕掉,是沒有出路的。
最後宣告道:阿Q時代早已死去,我們不再要專事骸骨的迷戀,而應當把阿Q的形骸與精神一同埋葬掉!
……鋪天蓋地的攻擊,火力比現代派的正人君子們兇猛得多,他們是共產青年,是他自己先前曾經打算聯合的對象——這是為魯迅所預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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