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與啟蒙(7)
像對付林默的文章一樣,他沒有立即作答,直到年底,才在答覆《戲》周刊編者的信中,順便帶及紹伯的文章:……如果我被紹伯先生的判決所震懾,這回是應該不敢再寫什麼的,但我想,也不必如此,只是在這裡要順便聲明:我並無此種權力,可以禁止別人將我的信件在刊物上發表,而且另外還有誰的文章,更無從預先知道,所以對於同一刊物上的任何作者,都沒有表示調和與否的意思;但倘有一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後給我一刀,則我的對於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對於這段嚴肅的文字,左聯內部有一些人是不以為然的。夏衍看了以後,就呵呵大笑道:「這老頭子又發牢騷了。」後來編集子時,魯迅在附記里完全拆穿了這種把戲,指出:之所以向《戲》周刊編者去「發牢騷」,是因為編者之一是「田漢同志」,「而田漢同志也就是紹伯先生」。在通信中,魯迅多次把紹伯和林默的名字掛在一起。他說:「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因為防不勝防。例如紹伯之流,我至今還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為了防後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後,格外費力。」在周揚把持左聯之後,魯迅正式進入「橫站」著作戰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中,年齡疾病,白色恐怖,「奴隸總管」的鞭撲與「戰友」的暗箭,使他不復有左聯成立早期的意氣的健旺,而以悲憤的時候居多。還有《譯文》事件,魯迅所受的傷害也與「同人」有關。同人首先是茅盾。早先商定成立譯文社,編輯出版《譯文》周刊時期就有他,還有黎烈文,後來加進文學社的青年編輯黃源。刊物由生活書店承印,書店的條件是:先試辦三期,編輯費稿費不擬開支,如果銷數超出幾千再訂合同補算。前三期由魯迅親自一手編定,從第四期開始,魯迅擬由黃源編輯。在《譯文》的基礎上,又擬編輯出版《譯文叢書》,由黃源和生活書店接洽,因書店內部的人事變化,延宕未果。為此黃源轉同由吳朗西和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洽談。就在這時,茅盾和鄭振鐸一天晚間來到魯迅寓所,說是生活書店請飯,然後三人同往新亞公司。同席還有鄒韜奮、畢雲程、胡愈之、傅東華,一共七人。晚飯時,書店經理畢雲程突然提出撤換黃源的《譯文》編輯職務,要魯迅承認。《譯文》不是個人的私產,黃源也不是自己的私人,要換人也是譯文社內部的事情,為什麼要由書店方面提出,而且預先不打招呼?茅盾也是《譯文》主持人之一,為什麼不可以表態?魯迅知道,這完全是布置好的局勢,對黃源搞「缺席裁判」,什麼請吃飯,分明是「吃講茶」!魯迅連飯也不吃一口,放下筷子就走。臨走時,他告訴茅盾,請他約黎烈文次日下午到他家去一趟。茅盾和黎烈文如約前來,坐下不久,魯迅從衣袋裡取出他已簽了字的《譯文》的合同,放在桌面上,說:「晚飯的事,沈先生大概和黎先生談過了吧?」茅盾回答說談過,魯迅接著說:「我在這裡不談了。《譯文》第二年的合同,我已經簽了字的,昨天他們出來推翻了。」他隨手指了指桌面上的合同,又說:「這樣,合同不算數了。」他拿起合同,隨即撕成紙條,說:「生活書店要繼續出版《譯文》,我提議,與黃源訂合同,由黃源簽字。」兩人表示同意,他便對茅盾說:「請沈先生通知生活書店。完了。」魯迅要黃源簽署合同的提議,打亂了生活書店的計劃。由鄒韜奮親自安置在書店裡執理事務的胡愈之當面斥責黃源,並且批評魯迅,說他在新亞的態度是官僚主義的,最後提出要魯迅收回成命,由黃源親自轉達這個決定。幾天過後,黃源收到魯迅的一封信,知道其間有過鄭振鐸的斡旋,然而無效,《譯文》的事情結束了。十天後,魯迅寫信給蕭軍,述及《譯文》停刊一事:……對於《譯文》停刊事,你好像很被激動,我倒不大如此,平生這樣的事情遇見得多,麻木了,何況這還是小事情。但是,要戰鬥下去嗎?當然,要戰鬥下去!無論它對面是什麼。……那天晚上,他們開了一個會,也來找我,是對付黃先生的,這時我才看出了資本家及其幫閑的原形,那專橫、卑劣和小氣,竟大出於我的意料之外,我自己想,雖然許多人都說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測人,實在太傾向於好的方面了,他們自己表現出來時,還要壞得遠。……我們都好的,我比較的太少閑工夫,因此就有時發牢騷,至於生活書店事件,那倒沒有什麼,他們是不足道的,我們只要干自己的就好。在他的百般努力之下,《譯文》後來終於復活。他所譯的俄國作家果戈里的《死魂靈》,原來交《世界文庫》連載,為了對讀者負責,他不想因對生活書店的不滿而中止。但等《譯文》復刊以後,他便將《死魂靈》第二部轉交《譯文》發表,並寫信給鄭振鐸,聲明原來連載的部分不再匯印,而且,在可能有的出書預告上也得除去他的名字。這等於宣告,他和他們已經完全決裂了。在政治高壓之下,在叭兒和同人的夾擊中,魯迅橫站著艱難對付各路的明槍暗箭。他以「奴隸社」的名義,出版包括蕭紅的《生死場》、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葉紫的《豐收》等在內的《奴隸叢書》;在寫作方面,更多地從事文化批判,後來則愈來愈偏向於「文史」,繞到問題——尤其是權力與知識,政治與文化,以及知識階級自身的問題——的背後,做「刨祖墳」的工作。繼《花邊文學》之後,《且介亭文集》《且介亭雜文二集》,都較為集中地編入了這類文字。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