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圖)
喪父之後的魯迅,艱難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這時他已經成為一個「邊緣人」。母親在家徒四壁,生計幾乎無法維持的情況下,仍然讓他讀書,希望他繼續走科舉的道路。但是,兩次變故的巨大陰影籠罩著他,使他對於「正路」充滿厭惡和危懼。而作為一個大家族的嗣子,除此又能做什麼呢?當地讀書人最常見的兩條出路是做幕友或是做商人,其實是權力和金錢的奴隸,這是他所不願為的。然而,他已自覺長大成人,總不至於像家族中的其他子弟那樣,自甘墮落為遊手好閒者,甚至「破腳骨」;自然也不會拋舍文字,去做那類雖則自食其力卻如牛馬般慘苦,麻木而忍從的勞動者。他處在社會和家族的雙重脅迫之中。《朝花夕拾》中有一篇瑣記,說在這樣的時候,居然還有流言說他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使他覺得真如犯罪一般。於是,他決計出走。「但是,哪裡去呢?」文章回憶道,「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一個變動的時代為個人出路準備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契機。物極必反。滿清政府統治中國二百餘年,最後一樣跳不出一治一亂的周期率。改革勢在必行。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外部壓力——從洋槍到洋貨——加速了這種來源於統治集團內部旨在苟延殘喘的變革。從戊戍政變可以看到,即使反動如西太后,血洗了一個政改班子,卻仍然得以以改革家的姿態亮相,可知到了世紀末,歷史的時針已經無法逆轉。雖然,改革進展緩慢,尤其是政治體制的改革遲遲不見實行,但是,在教育制度以及言論出版方面,則相對寬鬆許多。這些末代統治者,比起大興文字獄的先祖來,並不曉得意識形態的厲害。這種無知,正好使整個社會受益。這時,中西學堂出現了,洋學堂出現了,《知新報》和別的報紙以及一些翻譯的洋書也都相繼出現。陌生的世界成了一種誘惑。長期遭到禁錮的大腦,從此開始變得活躍起來。在紹興,魯迅同樣可以看到《知新報》,《點石齋畫報》,英人傅蘭雅編著的《格致新編》等新穎的讀物。可以想像,現代科學知識和各種文化信息給他帶來怎樣的騷動。這同他選擇洋學堂的道路,即所謂「把靈魂賣給鬼子」是有聯繫的。當然,他先後入讀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和礦務鐵路學堂,不用交付學費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沒有退路。他太需要自立了。水師學堂的官辦色彩相當濃厚,到處烏煙瘴氣。而魯迅的觀念也不見得很明澈。在此期間,他曾經同周作人一起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不論出於何種原因,行為本身是倒退的。幸而,這種歧路彷徨的階段很快終結了。一所新型的學校拯救了他,在礦路學堂里,雖然學的漢文還不脫老八股,但畢竟有了不少新科目: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以及德語。特別是地質學和礦物學,對魯迅來說,是十分刺激的。整個課堂設置是西式的,連教科書也用洋書。第二年,總辦換成新黨人物以後,學校的空氣便變得更加活躍了,魯迅有一段文字,生動地記錄了新黨出現的情形: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華盛頓是什麼東西呀?……」這時,看新書的風氣在學校流行起來。魯迅懷著急迫而興奮的心情,閱讀了嚴復編譯的《天演論》。該書原屬英國著名生物學家,被稱為「達爾文的鬥犬」的赫胥黎的著作《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他》,譯者將導論及本論譯出,其實相當於改寫,結合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的「實行人治,同歸於天演」的思想,外加按語,獨出機杼地作了革命性的闡釋。其中,著重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原理,為國人撞響救亡圖存的警鐘。《天演論》於1898年出版,隨即在知識界引起巨大的震蕩。魯迅深受達爾文學說的影響,危機感,鬥爭,科學和進步,從此成為一生中的基本信念,即使後來接觸到其他不同的學說,於此也不曾有所動搖。中日甲午戰爭以後,中國一面加速陸沉,一面奮力崛起。義和團運動以一種畸形的集體性行為,試圖依憑傳統的單向方式,解決帝國列強勢力所強加的殖民困境。這種民氣,很快隨同圓明園的大火一起煙滅了。救亡的重任,自然落到蛻變的封建士人和新興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身上。他們深明所屬的兩難處境,因此深知,必須承受難堪的歷史屈辱,向強大的敵手學習生存。由於目睹了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後的迅猛發展,尤其接受了庚子賠款的教訓,中國朝野上下,都把它看作是學習西方的最切近的跳板。1896年,清政府派遣13名學生留學日本;至1906年,十年間在日的留學生總數共達12000人,形成一股留日的狂潮。魯迅正是在這一潮流之中,作為官費生,由學校選派到日本去的。此間是1902年。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