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楚京城外
沈蘭池醒轉時,已是微光初透的晨間了。
窗欞間漏過幾許明色,隔著窗紙,不遠不近地傳來幾聲輕快的啾啾鳥鳴。頭頂的淡色紗帳上,一隻瑞鶴展翅掠過霄漢。
她用手指揪緊了薄被,另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的額上,慢慢地撫著。
昨夜夢中的場景,又重浮現在她眼前。明明那只是個夢境罷了,她卻覺得額間灼熱無比,彷彿還能察覺到世子落下親吻時的呼吸。
「只不過是個夢罷了……」她用手背掠過額間,如是喃喃自語著。
又何必庸人自擾?
時間已然不早,她喚來了丫鬟梳洗更衣。方在自己房間用了早膳,蘭池的兄長沈庭遠便來了她房裡。
沈庭遠恰好二十齣頭,生得便如一桿修竹般,瘦削挺拔,滿身文人書卷氣。他自小跟著祖父沈睿習字讀書,性子略有些文弱;與二房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堂兄不同,沈庭遠平素只愛舞文弄墨,於仕途上並無什麼大志。只不過,他是沈家長房男丁,必然是要肩挑重任的。以是,沈大人特地活動了一番手腕,在朝中給沈庭遠撈了一個禮部侍郎的位置。
「妹妹,為兄聽娘說……」
沈庭遠見到蘭池,說話聲音便有些吞吞吐吐起來。他是個慢性子,總是旁人推一下,他才動一下。因此,在向來有主見的沈蘭池面前,他便顯得有些弱勢了。
「為兄聽說,你對世子他……」
聽到沈庭遠半天還說不完一句話,蘭池便接了下去:「是,蘭池覺得世子爺是個良人。」
沈蘭池知道,哥哥必然是受娘所囑託特意前來勸她的。
「妹妹,你還是別鬧了。」沈庭遠嘆了口氣,在蘭池面前坐下,好聲勸道,「為兄知道,你一直不大喜歡世子。可他畢竟姓陸,日後你嫁入了東宮,也時時會見到他。你且收斂些,不可再作弄世子。」
聽到兄長的話,蘭池並不感到意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幾日間改變家人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要想不嫁陸兆業,還需徐徐圖之。
沈蘭池眨了眨眼,對兄長說:「若是蘭池真對陸麒陽傾心相許呢?哥哥可還會勸我安分嫁給太子殿下?」
沈庭遠囁嚅了一會兒,道:「若是你真喜歡世子,那自然是你的己身之幸來得要緊。只是,世子平素貪玩,恐怕不是你的良人。」
「有哥哥這句話在,蘭池便放心了。」她點了點頭,笑吟吟答,「蘭池心底有數,不會鬧得太過分。」
她越這樣說,沈庭遠心底就越沒底。
她這個妹妹一向沒有規矩,在私底下被寵壞了,像是個無法無天的壞小子似的,干出過許多根本不像是大家閨秀所做的事情來,譬如女扮男裝調戲丫頭,又譬如偷喝爹私藏的好酒。表面上看來,她是個儀姿端莊的麗人,私下卻是個令人頭疼的活潑性子。往往沈蘭池說讓他安心的時候,正是他最不能放鬆警惕的時候。
「二皇子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待他回來,陛下必然要替他接風洗塵。若是妹妹在這段時日出了什麼差錯,那可不好。」沈庭遠憂心忡忡,又勸了一句,「切記不可貪玩。」
聽到沈庭遠的話,蘭池忽而微微一驚。
光顧著想與陸兆業的糾葛了,她竟然忘了這件事兒——四月始夏之時,代上南巡的二皇子陸子響終於回京了。
「二殿下幾時回來?」蘭池問。
「算算日程,也就這三四天的事吧。」沈庭遠答,「別惹惱了娘,到時候又把你關在家裡。就算你哭天喊地,為兄也不會來放你。」
「噯,哪兒的事?蘭兒不是一向最聽話?」沈蘭池笑了笑,不以為意。
她從前貪玩,常常被母親沈大夫人禁足在家。小小閨房,百無聊賴,每次禁閉都讓她幾乎要長出蘑菇來,只得變著法子求兄長帶她出去偷偷玩會兒。
只不過,後來的她找到了更有趣的解悶方式,便不怎麼求沈庭遠了。
沈庭遠又磨磨蹭蹭地交代了些話,差點讓蘭池也不耐煩起來,這才遲遲起身離去。待房裡只剩下了自己,沈蘭池便倒弄起筆墨來,抓耳撓腮地想寫些什麼。
二皇子陸子響回京……
她記得前世時,正是在陸子響的回京路上,載著二皇子的馬車不慎翻落懸崖,讓陸子響落下了半身傷,日後常常複發,做事多有不便,這也白白讓陸兆業得了幾分便宜。
這一世,她才不希望陸兆業那個白眼狼再活得這麼順順噹噹。
當今聖上膝下有兩位皇子:皇太子陸兆業,二皇子陸子響。兩位皇子各有風姿,令人神往。陸兆業的生母是德妃應氏。德妃體弱,在誕下陸兆業不久后便故去了。恰好沈皇后入宮數年,一直未能有孕,陛下便做主將陸兆業記在了沈皇后名下,將其當做嫡長子撫育。
陸兆業外貌俊朗,性子卻極疏冷。因為這份淡漠,他並未多得幾分陛下的厚愛。與之相比,二皇子陸子響則更受寵愛。
陸子響為貴妃柳氏所出,外家之顯赫,不輸安國公府沈家。柳貴妃受寵,陛下愛屋及烏,對二殿下自出生起便是寵愛非常。
數年後,陸子響果真不負眾望,出落為一名不驕不躁、能文能武的翩翩君子,令群臣交贊非常。常有人在私底下說,若非「嫡長不可廢」這條規矩,又兼之陸兆業身後有沈家鼎力相助,只怕陛下早就改立更親近的陸子響為太子了。
沈蘭池一邊想著,一邊落了筆。她原本想寫個「陸子響」,可筆墨一成,她卻發覺自己寫了一個「陸麒陽」,頓時有些懊惱。於是,她揉皺了那紙,隨手塞到了一旁。
過了幾日,便是二皇子陸子響回京的日子了。
沈蘭池打定主意,要陸子響全須全尾地平安回京來,因此在心裡盤算了許多事。天才蒙蒙亮,她就換了騎裝,偷偷溜出門去了。
臨到門口,沈蘭池卻聽到一聲嬌嬌的女子嗓音:「二妹,你這是去哪兒?沈家女子當以嫻靜為儀,像你這樣活潑好動可不好。」
沈蘭池聽著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她的堂姐,二房的沈桐映。
果不其然,不遠處的游廊里立著個鵝黃衣裙的女子,眉眼裡還能找出幾分與沈蘭池的相似來,正是沈桐映。
這沈桐映平常看蘭池不大順眼,總喜歡出口嗆人,找一找蘭池的麻煩。但沈蘭池是個淺薄人,看人先看臉。只要對方長得漂亮,心底就已原諒了三分。沈桐映模樣生的好,因此沈蘭池看著她便覺得賞心悅目,也不大計較沈桐映總是在找茬的事兒了。
「是是是,大姐姐教訓的是。」沈蘭池打了個哈欠,眯著眼,緊緊瞧了一陣沈桐映那如花似玉的臉蛋,直盯得沈桐映一陣惡寒。
眼看著沈桐映渾身不自在,蘭池輕笑了一聲,策馬出了府門。她一路賓士,晌午時分,在楚京城外的山道上遇見了陸子響的車馬。
看到陸子響的車隊安然無恙,沈蘭池心底略鬆了口氣。
一列衛兵身著輕甲、策馬慢行,踢踏的馬蹄聲在山間回蕩著。為首的衛兵見著前面行來一騎裝麗人,仔細一看,見是安國公府的小姐,便速去稟報了馬車中的人。
未多久,那車隊便停了下來。馬車帘子一動,探出一名年輕男子的身軀來,那男子模樣硬挺,通身上下含著貴氣,可眉宇間卻並無凌人傲氣,反而有幾分平易近人,正是二皇子陸子響。
「沈小姐?」陸子響笑了一下,面覆暖意,道,「你竟然提前這麼遠來接我。」
沈蘭池早就想好了來見陸子響的理由。她下了馬,先行禮,又從袖裡抖出一串古舊的銅錢來,掂了掂,道:「我是來替鎮南王世子爺跑腿的。他前幾日花了血本,買了新寶貝,迫不及待想請二殿下看上一眼,鑒個虛實。」
陸麒陽是個出了名的敗家子弟,有些自以為風雅實則不大上檯面的愛好,譬如混跡在那拍行、市井,買下所謂「地里挖來的前朝寶物」、「祖傳的舊時錢幣」,美其名曰「藏品」。只不過他雖愛買,也有錢買,可卻沒眼力;十有七八,都是被人當做冤大頭,狠狠宰上一筆。好在,陸子響對此頗有造詣,因此陸麒陽常常把自己買的玩意兒捧給陸子響,讓他幫忙鑒個真偽。
蘭池是沈家人,再怎麼說,也不該與陸子響有所牽扯。若要說什麼「親自來迎接二皇子」、「關心二皇子安危」,那就顯得有些別有所圖了。
前一世,陸麒陽在二皇子回京前夕惹怒了鎮南王,被鎮南王一頓棒打后關在家裡養傷,出不了門,因此沈蘭池極放心這個借口。
至於陸麒陽那兒怎麼圓謊么……
自己人,好應付。
「哦?是麒陽托沈小姐來的?」陸子響一撩身後車簾,疑惑道,「可麒陽恰好也來了,你們這是……說好了的?」
陸子響身後的馬車裡,又探出個男人來。乍一看,倒是一位惹人面紅心跳的王孫貴胄,面龐俊俏、玉冠紫帶,可他手裡還抓著一小把白果,衣領里落著瓣白果殼,看著便有幾分不像話。
一見著陸麒陽那張臉,蘭池就懵了。
陸麒陽怎麼在這兒?
莫非是她的重生,改變了一些事情的軌跡?
她愣了一會兒,心思立刻轉了起來。可無論怎麼想,心底都只有一個念頭:糟了。
陸麒陽可是與她最不對付的人,他定會戳破她的謊言,再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麒陽,你要鑒東西,何必麻煩沈小姐跑一趟?」陸子響似有些無奈,笑說,「還是你又戲弄沈小姐了?這可不當是陸家男兒所作所為。」
沈蘭池有些不安。
陸麒陽可不是什麼任人欺負的老實人,為了不被陸子響責備,只怕他下一刻就要奚落她了。她都想到陸麒陽會說什麼了——「沈大小姐真是個騙人精」。
她望了一眼陸麒陽,本來想給他使個眼色,讓他幫著圓謊。只是小世子看也不看她,懶洋洋地一捻修長手指,把衣領里的白果殼挑了出來。這副散漫的樣子,叫沈蘭池看了心底就干著急。
「哦,沈大小姐不來,麒陽倒還忘了這件事。」
陸麒陽挑完了白果殼,終於露出個無聲的笑來,那笑意似春日午後的陽光似的,叫人心底變得懶懶的,「先前和她吵了一架,便想捉弄捉弄她,讓她跑一趟腿。只是沒料到她挑了今天來,恰好在這兒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