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第二章第五節)
李衛公死了以後,紅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殺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一切都要納入計劃,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種衙門跑,給自己辦理殉夫的手續。官員們對她很客氣,對她的打算也很贊成,但是還是要她等指標。她需要各種指標,首先,需要一個非正常死亡指標。這是因為長安城裡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地死掉,死於車、兵、水、火的都在內,毒藥也在內,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內。這件事要由刑部衙門辦理。管這件事的官兒查來查去,發現各種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過了指標,只有下月上弔死的人還有空額,所以就批准她上弔死掉。紅拂對這種死法很反感,又皺眉毛又翻白眼。嚇得那位官員連忙給她跪下來,說道: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求你多多關照。假如你隨隨便便抹脖子死了,我們全科的俸銀都要罰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拿到了准許上吊的批件后,又要到禮部去辦手續,這是因為寡婦殉夫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禮部風氣司的官員卻說,這個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個社會空氣趨向悲觀。所以起碼要等到下一季度。為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除此之外,還要在死掉之前註銷各種註冊、戶籍、會員等等。這些事情多得簡直辦不完。而且不能托別人辦。不管怎麼說,她有車子,有身份,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最起碼到了禮部可以在貴賓室喝著香片等候接待,用不著像那些小寡婦那樣,在辦公室門外站隊,戰戰兢兢地聽到裡面怒吼連聲:光想自己立貞節牌坊,就不想想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
紅拂是個極富想像力的人,偶爾聽到人家在喝斥別的寡婦,就要聯想到自己身上去。雖然每個人都對她說,大唐朝的命婦申請殉節她是第一人,就光這一點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還是覺得這些話是在說她。在禮部填寫有關表格時,在「殉節動機」這欄里,她填上了「覺得活著太麻煩」。後來在別人的一再啟發下,才添上了思念衛公。這樣添了以後,她覺得活著更麻煩了。後來她又發現表格上有「殉節方式」一欄,就填上了「割腕」兩個字。後來禮部官員看那張表時,就說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貼上張白紙條改過是不成的,因為這是命婦殉節,有關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覽,有貼補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頁,全都要用工楷填寫,重填真是麻煩死了。
後來紅拂才發現,想死掉也不容易,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正是因為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所以長安城裡每個寡婦都在辦殉節手續。這樣可以寄託她們的哀思,同時也表示死了一個丈夫她不是無動於衷。有了這樣的名聲,將來再醮起來也方便。所有殉節的寡婦要去的衙門,牆上都貼滿了徵婚啟事,而且有無數紈絝子弟在那裡和排隊的女人歪纏。有好多女人排了幾次隊,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真正堅持到底死掉了的,十個里也沒有一個。而且就是那個死了的,別人還要說她是找不到對象絕望而死的。幸虧紅拂有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還沒人說她是因為再嫁不出去才要尋死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見到了她,總要說她有志氣。家裡的對她則有另外一種說法,比方說,她女兒就老說:媽,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出這種風頭幹嗎?就和現在一個人報名去西藏時人家說他的一樣。紅拂被這種境遇逼得要發瘋,但是手續還是辦不完。有時候人家說,還要再研究一下。有時候人家說,已經報上去了。但是到上面去一問,卻說沒見到來文嘛——大概是送公文的老鼠碰上貓了。直到她忍無可忍,宣布說不辦這些手續了,自己要去找根繩子弔死算了。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忙著給她四下催辦。這樣在李衛公死了六個月之後,紅拂的殉節手續總算是辦妥了。
有關紅拂想要自殺的事,還有必要補充幾句。作為大唐朝的一品夫人,她很少出門去為指標奔忙。這一點和別人很不一樣——假如你是個小販,對指標就不會這麼陌生,月初月尾你都在各種衙門裡,為自己的攤位指標而奔波,故而長安城裡的市場在月初月尾總是空空蕩蕩,連瓶醬油都買不到。假如你是個泥水匠,對指標這件事也不會太陌生,因為不管誰來請你蓋房子,你都忘不了問一句:搞到蓋房的指標了沒有?但是她也有需要指標的時候,最起碼在自殺時是要的。雖然她說過要不辦手續徑直弔死,但是並未準備實行。這是因為她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這就是說,她也怕人家罵她。假如我生在唐朝,是個做小買賣的,就因為鄰居弔死了個李衛公夫人就要把我捉起來打一頓,我也要破口大罵。作為一個貴婦人責任十分重大,最起碼街坊鄰居屁股的安危全繫於她一身。等到手續辦妥,盡到了對鄰居的責任,紅拂以為可以洗洗臉梳梳頭就上吊了,家裡卻來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個魏老婆子。這位老太太在宮裡面工作,專門負責嬪妃上吊事宜。她來傳達皇後娘娘的慈旨說,紅拂這個小蹄子,幹什麼都是亂七八糟。魏大娘,你去替我指導指導。從那時起,紅拂上吊的準備事項就在專家的領導下進行,和她自己沒了關係。這件事已經列入了計劃,拿到了指標,此後的事情雖然還很複雜,比方說,工部要行文到嶺南,要當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來給紅拂做棺材;國子監要把紅拂寫入明年魏徵丞相的國情咨文內本年度社會風氣繼續好轉一節;國史館要把她修入正史;中書省要給她擬定謚號等等,這些都和她沒有了關係。她只管等到一個良辰吉日死掉就可。而且這一點也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不到那個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個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這就是說,雖然紅拂暫時還是活著的,但是我們已經可以把她當做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