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風霜輕騎快馬(三)
眼前的燭光依然在閃晃,那孩子這時又在周春霆的臂彎里睡了過去。看著他的小臉,慧真和王雲峰猛然想到,倘若那對契丹夫婦果真是奉命潛往中原,去盜取少林寺的武功秘籍的話,又何必還要捎上個才滿周歲的孩子呢?
當時身處險境又遭逢一連串的猝變,兩人並沒有過多時間去考慮,現在仔細一想,便覺得裡邊有太多的疑點,又想起那個公孫清反常的舉動,當下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周春霆這時已把睡熟的嬰兒放在床上,見兩人拿了兵刃,知道是想要重回黑石谷去察看,便也把披風繫上,要一同前往。
王雲峰卻伸手攔住了他:「周賢弟,我和慧真師兄只是去谷中探視,並非跟人廝殺,你還是留下來吧!」慧真也道:「貧僧和王長老去去就來,賢弟留在客棧一來可做接應,二來便是這孩子,也需要人照料……」周春霆想到自己的武功本來就不高,即便跟去也不濟什麼事,反倒是拖累了他倆個,便答應留下來。
此時,天光已經放明,他目送慧真和王雲峰騎馬去后,就回客房給那契丹嬰兒換上漢兒的衣衫。這麼以來,倒是真心喜歡起這孩子了,覺得他跟漢人孩童實是沒有什麼分別。
他原本算計著,慧真和王雲峰此去黑石谷用不上三個時辰就會迴轉,誰想臨近中午也不見回來,心下急躁,便有些坐不住了。忽爾尋思慧真他們是不是又碰到了契丹勁敵,忽爾想是不是那個惡魔似的的遼人又復活了?
如此胡思亂想著,整個人便像只熱鍋里的螞蟻,片刻也安定不下來。又熬了半個時辰,見兩人依然沒有迴轉,周春霆心想反正在這裡耗著也不是辦法,索性便也返回那黑石谷去看看。他打定主意,裝束停當,便抱了那嬰兒騎馬出門。
出得代洲城,見迤儷千里的蒼山橫亘在遼闊的原野上,險隘疊嶂,如龍蛇起伏。陰渾的天幕下,南飛的雁陣列成人字形掠過,發出凄咧的鳴叫。
周春霆策馬向前小跑了會兒,放眼滿目枯黃,勁風卷著沙土撲面而來,山間守戍的軍營里也傳來了嗚嗚咽咽的畫角的悲鳴,一種身處異地的荒涼與孤寂頓時湧上心頭。他不由得又看了看揣在懷裡的嬰兒,感慨地想,世事無常
果然不假,誰能料到我此刻竟會跟那大惡人的骨肉這般相近?
馬匹向前奔跑了有十數里,遠遠地就看見三匹馬從雁門關方向而來,卻是只有兩名乘客,從裝束上看,分明就是慧真和王雲峰。周春霆見他們順利歸來,心中大喜,驅馬迎了上去,見那第三匹馬的背上原來馱著兩個大背簍,裡邊盛滿了酒罈子,細看之下,每個罈子上邊還用毛筆寫了字。周春霆看到擺在最上邊的那個罈子寫著:快刀郎君葉飛。
王雲峰解釋說:「我跟慧真師兄商議了下,還是把死去弟兄的屍首就地火化了,用罈子盛了骨灰,回去后也好向眾位朋友的家眷做個交代。」慧真雙手合十道:「這些江湖朋友都是為了我少林才來此捨身赴難的,如何能看著他們暴屍荒野。貧僧這麼做已經是草率了。」
周春霆看著那些酒罈子,眼圈微微泛紅,再細看之下,突然發現兩邊背簍所裝的數量並不一樣。他清楚地記得,昨天在黑石谷死去的弟兄總共是十八位,那應該是每邊九個罈子才對,但現在左邊的背簍里卻只有八個。
慧真見他面色有異,忙道:「我和王長老今早上趕去黑石谷時,遍地血肉屍骸,和昨日傍晚離開時並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在查點人數時,才發現少了一具屍體,原來是不見了恆山的鬼影子趙無跡趙兄弟。周賢弟,你可還記得他當時是怎麼殉難的?」
周春霆略一沉吟,說:「我記得當時自己已經被拋到松樹上,而圍在那遼人身旁的兄弟只剩下五六人,我只看見那位趙家老哥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只道是也送了性命……想那遼人殺得性起時,順腳把他的屍首踢下谷去也是有的。」王雲峰嘆道:「那我們這也算是儘力了。」從腰間抽出一柄劍來,遞給周春霆,「賢弟,把你的劍收好。」
周春霆臉一紅,原來自己昨天傍晚急於離開黑石谷,竟是忘了把兵刃取回來,只剩下個劍鞘還掛在腰間,趕忙岔開了話題:「王長老,你們找到了什麼線索沒有?」王雲峰一頓韁繩,「有話等進城再說吧!」於是,三人驅馬直奔代洲而去。
到了客棧之後,便見慧真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問道:「周兄弟幫著辨認一下,看是否知道這物件是哪個門派的信物?」
周春霆接過來一看,見是一方雞蛋大小的銀牌子,反面鑄著一隻仙鶴,正面則是兩個大字:蟲二。反覆看了會兒,印象中卻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標識,便道:「慧真師兄,恕小弟孤陋寡聞,實在想不起江湖中有誰使用這樣的信物。」
慧真道:「這件信物無疑是中原人士所制,但何以卻被那個契丹武士所持有呢?」當下把昨日目睹的情形告訴了兩人。
王雲峰道:「那遼人既然把它貼身佩戴,可見是極為寶貴的物事,只是不知道臨死前為何又把它丟棄?難道說,會跟他的師門有關?」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道,「這是我適才在那輛馬車裡找到的,咱們打開來看看,也許便能找到些線索。」
他把一張紙箋從信封里抽出來,抖落開,慧真和周春霆湊過頭去,見上面寫道:燕山徒兒見啟,一別數年,未得音訊,近日忽得鴻雁傳書,才知已覓得佳配,且添了男丁,為師甚是快慰,極盼有暇前來中原一游,以敘舊情。蟲二。
三人看後面面相覷,周春霆結結巴巴地道:「這人竟然不……不是契丹武士,我們誤殺了人家……」慧真合十道:「善哉,善哉!」王雲峰也是面如死灰,連聲叫道:「罷了罷了!」他們現在才明白,那個蕭燕山之所以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子的慘亡,也是因為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至於愧對師門的緣故。如此說來,他身上所戴的信物,顯然就是他那位中原師父所贈予的。
想到這裡,三人竟是一片心灰意冷,倘若事情真相果真如此,他們來這黑石谷伏擊契丹武士之舉便鑄成大錯,不但一同殉難的十八位江湖朋友死得冤枉,更是萬分對不起蕭燕山夫婦倆個。三人獃獃地看著那塊銀牌和信件,回想起黑石谷一役的慘烈,半天做聲不得。
周春霆還在懊悔,慧真和王雲峰卻同時想到了那個向少林寺傳遞信息的人,兩人相對倒吸了口涼氣:「慕容斌?」
周春霆聽兩人這一說,也是一驚:「移花接木?」慧真臉色沉重,「不錯,向我少林報信示警的便是此人。難道這位慕容施主是在戲弄貧僧不成?」
周春霆搖了搖頭,表示難以置信:「以他目前在武林中的威望而論,何至於做出這等冒天下之大韙的事來?再說了,瞞天過海對他慕容世家也沒什麼好處,只能引起武林同道的公憤和不齒。」慧真道:「兄弟這話也說的是,貧僧跟那慕容施主相交日久,此人絕頂聰明,急公好義,想來也不至於做出這等卑劣的事。難道說,他指的那一男一女兩名契丹武士是另有其人?可那個公孫清的所作所為又好生反常。」
王雲峰聽他二人說完,冷笑一聲道:「師兄要是覺得反常便對了。他慕容氏蟄居姑蘇,行事詭秘,暗中招兵買馬,剷除異己培養勢力,我丐幫也多有提防。」邊說邊站起身來,「為今之計,我們唯有儘快地趕回少林,謹慎戒備,嚴密防守,看是否還有契丹武士潛入少林,不管那消息是真是假,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再找那慕容斌理論卻也不遲。」慧真附聲道:「王兄說得是,那我們即刻起程。」
於是,三人在店裡買了些清水乾糧,便匆匆帶了那個契丹嬰兒和十七位武士的骨灰,快馬加鞭向中原地帶趕去。
三天後,他們已快趕到了太原地界。這天眼看著已是黃昏,正想尋家客棧歇歇腳,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陣急湍的馬蹄聲,如同驟風暴雨一般,瞬間就逼近了身後,慧真一皺眉,尋思:「這些人什麼來頭,趕路竟是如此地急迫?」
勒住韁繩轉身看時,見六匹白馬一陣風似的從身邊疾馳而過,馬上的人清一色是穿著黑袍的女子,披著碧綠的斗篷,胸口綉著一頭黑兀兀的雄鷲。這條官道並不寬闊,她們兩人一列,從王雲峰三人身邊衝過去時也並不減速,顯然騎術很是精湛。
慧真待她們去得遠了,才問王雲峰:「王兄,你可曾看出這些人是什麼路數?」王雲峰所在的丐幫弟子遍布天下,素來以消息靈通而著稱,非他在少林閉塞可比,所以慧真才有此一問,豈料王雲峰也搖了搖頭。倒是周春霆插了一句:「不知道哪個門派跟黑鷲有關聯?」
看那些人的背影已消失在前方,只餘下騰騰的塵霧,三人也打馬往前趕路。轉過了一道山嶺,卻是到了青崖槐的地面,便瞧見前面倚著林子處,有家酒肆挑著一面招旗豎在那裡,門口已經拴著十數匹馬。周春霆喜道:「好了,前邊有打尖的地方了。」
待奔到酒肆跟前,正欲下馬,驀然,身後又響起馬蹄的激蕩聲,隱隱還夾雜著女子清脆的叱喝。三人往來路看去,見又有六匹紅馬飛馳而來,馬上的女子卻是披了紅色的斗篷,胸口照樣也綉著黑兀兀的一頭雄鷲。
那六騎衝到酒肆前,其中一個黑袍女子見慧真是個和尚,周春霆抱了個嬰兒,王雲峰則拉著一匹馱了兩背簍酒罈子的馬,覺得有些奇怪,猛地一扯韁繩,正在飛奔的紅馬立時發出一聲嘶鳴,前蹄高高地抬起,竟然立住了。她用手中的馬鞭一指三人,喝問:「你等什麼來路……」話未完,另一個黑衣女就喚道:「三妹別管閑事,趕路要緊!」
五匹馬早衝出數丈,那女子也不好再耽擱,又策馬往前追趕。王雲峰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好蠻橫的婆娘!」
翻身下馬,客棧里早有夥計出來照應,把馬拉到一邊去給喂上草料。
三人進了店,王雲峰四下一瞧,見北邊的包廂里已經有兩撥人占著,但外面放著帘子,看不真切裡面的情形。三人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周春霆先向店家要了碗羊奶,來喂那個契丹嬰兒。
包廂里的人正在邊吃邊小聲交談,王雲峰潛神細聽,隱隱聽到在說靈秀宮、絕代佳人什麼的。不多時,慧真的齋飯和他倆的酒菜也上來了。卻聽見裡邊有人喊:「店家,算帳!」店小二趕忙跑了進去,「幾位大爺,總共承惠是一兩三錢銀子。」
只聽得門帘嘩啦一聲響,包廂里先後走出十幾個形形色色的漢子,王雲峰待看清他們所攜帶的兵刃,有彎刀、鐵拐、哭喪棒、蠍尾鞭,不由得一皺眉,這些人顯然不是什麼善類。那夥計小心翼翼地將一干人送出店外,待他們上馬絕塵而去,這才迴轉。
王雲峰問道:「店家,貴寶地近來可有什麼好熱鬧瞧?」那夥計聽他這般說,笑嘻嘻地道:「幾位客官想必也是為了那個絕代佳人而來的吧?」王雲峰道:「什麼絕代佳人?」夥計說:「這事兒可是早就在整個河東道傳遍了,前面十裡外的汾河發現了仙女,聽說長得花容月貌,沉魚落雁呢!」
三人聽了,相互換了個眼色,知道在道上碰到的那兩批人行色匆匆,顯然也跟這個什麼絕代佳人有關。但因為他們要趕著回少林,不想招惹是非,也就無意去查看個究竟。慧真對王雲峰說:「王長老,貧僧依稀記得,那快刀郎君葉飛的府上好像便在這太原城?」王雲峰道,「正是,明天咱們少不得要上門一次。」
便在這時,有兩個叫花子打扮的人走進店裡,一高一矮,背上各有六隻口袋,赫然便是丐幫弟子。兩人走到王雲峰的跟前,恭恭敬敬的彎腰施禮:「屬下是大興分舵的陳得令、馬余,昨日看到王長老留下的標記,特底趕來相會。」王雲峰點點頭,「來,見過少林的慧真大師和慧心劍客周大俠。」
眾人見過禮后,高個兒長臂的陳得令對慧真說:「本幫謝幫主已經傳下青竹令,招集所有七袋以上的弟子前去少林助拳,他老人家如今已經跟靈德禪師相唔,同去的還有崆峒派、青城派、崑崙派的十大高手。」慧真聽后展顏道:「善哉善哉,有諸多武林同道拔刀相助,即便真的有契丹武士大舉進犯,本寺也定保無憂。」
他們口裡所說的謝幫主便是現任丐幫幫主謝青山,以「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威震武林;靈德禪師卻是少林寺的方丈,乃慧真的業師,少林與丐幫素來交好,遇事相互救應,謝青山在得知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功秘籍后,自然不會坐視不理,遂聯絡天下武林志士,星夜趕赴少林救援。
跟隨陳得令一同前來的那個矮子馬余本來很少開口,現在突然道:「屬下稟告王長老得知,昨晚有高手闖入本舵,接連打傷我幫中兄弟十數人,並指名要領教我丐幫的武功絕學,本舵宋舵主已去少林,我等如何應付,還請王長老示下!」他的聲音沙啞,就像嘴裡銜著枚核桃含糊不清,偏偏又語速奇快,所以七句話中,王雲峰倒是有五句半沒聽清楚,只得問陳得令:「不知道對方什麼路數?」陳得令道:「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
周春霆和慧真在一旁聽了,心中一凜,早就聽說西夏國為了招賢納士,文有文思院,武有一品堂,不拘胡漢血統,多方搜羅人才,不想竟然在這裡碰上了。只聽王雲峰道:「對方既然劃下道來,咱們不接也得接了,我今晚就去你們大興舵走一趟。」
陳得令和馬余聽王雲峰答應下來,面露喜色,「好叫王長老得知,那些西夏人已經另約了
地點,便是距此十裡外汾河邊的翠雲谷。」周春霆聽到「汾河」兩字,心中一動,提醒王雲峰道:「王長老,那些西夏高手莫非也要去參加什麼絕代佳人大會?」慧真道:「那貧僧今晚便跟王兄同行如何?」
王雲峰道:「不敢勞動慧真師兄,一來是對方指明要挑戰我丐幫,二來是你和周兄弟萬萬不能離開那嬰兒半步。」一頓,又道,「劍通此去倒不是想爭強好勝,但求不落了丐幫的聲威就好,即便是今晚技不如人,說忍也就忍了,留待他日再做計較。」
他自從在黑石谷一役中,見識了那契丹人蕭燕山的武功后,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句話半點不假,心性不免有所改變,深知忍辱負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