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奇遇少林風雲(二)
蕭撲奴並不答話,依舊驅馬向前衝去。這官道上雖然積雪甚厚,但那「烏雲追」乃千金難買的神駿,向前疾沖竟是不怕路滑,待衝到那些叫花子跟前時,蕭撲奴用力向上一扯韁繩,雙腿使勁一夾馬肚子,「烏雲追」便一聲長嘶,騰空而起,居然輕飄飄地從眾叫花子的頭頂上躍了過去。那些人大駭,轉身使棍棒朝馬尾打去,卻哪裡還來得及,「烏雲追」早像道閃電一般去得遠了。
喬鋒拍手叫好,道:「這樣好,誰也沒傷著,咱們儘管趕咱們的路,一點也不跟他們羅嗦,好馬兒,快些跑!」卻聽蕭撲奴嘆道:「只怕下次可沒那麼便宜了!」
果不其然,向前跑了沒多會兒,便又瞧見前邊的路上黑壓壓地聚了不少人,為頭的是兩個身穿黃色僧袍的和尚,喬鋒不由得地叫了起來:「是慧元師父!」再看旁邊的兩個叫花子,可不是宋三圓和奚子器是誰,王丹卻不在其內。
「烏雲追」距離著眾人還有十幾丈遠,便聽到慧元高聲吟道:「阿彌陀佛!」蕭撲奴一聽這聲佛號,洪亮無儔,暗道這少林僧人果然厲害!心思轉處,已經打定了主意。喬鋒剛想開口招呼,蕭撲奴的左手早抓住他的后心,將他舉過頭頂一勒馬韁,「烏雲追」登時停在了道中,他叫道:「諸位不是要蕭某手裡的人質么,這便還給你們!」呼地將喬鋒拋向了慧元,隨即掉轉馬頭,又向來路衝去。
便見兩名僧人同時飛身躍起,慧元就空接住了喬鋒,另一名僧人卻是慧靈,見蕭撲奴掉身而去,追之不及,揮手一記劈空掌朝他后心擊去。蕭撲奴聽到背後掌風襲來,卻並不回身,而是反手也拍出了一掌,只聽得波的一聲,兩道掌風對實了,「烏雲追」卻又去得遠了,只餘下蕭撲奴一串朗朗長笑聲在荒野上回蕩。慧靈只和他虛空對了這一掌,便知道對方的內力猶自在自己之上,心下不禁駭然,暗道:「只怕我和師兄聯手也未必能攔得住他。」
卻見慧元已經解了喬鋒的穴道,宋三圓和奚子器一班丐幫的人也圍了上來,喬鋒便朝著慧元跪下,叫道:「師父!」
卻被他隨手拉起,道:「你平安無事才好。」接下來,喬鋒又向慧靈、奚子器等人行禮,宋三圓笑道:「還是少林高僧了得,一出手便將喬鋒解救下來。」
喬鋒聽他這一說,趕忙道;「師父,蕭大哥可……可不是拿我當人質的,他把我當兄弟看。」宋三圓聽了哈哈大笑,道:「這個喬鋒也忒實在,以為跟那廝喝了幾碗酒,就攀上交情了,這些契丹人素來狡詐,言而無信,咱們大宋朝廷都被他們欺弄得團團轉,何況是你個孩子家。」喬鋒聽得一呆,道:「蕭大哥可不是這樣的人。」宋三圓道:
「適才他明明說你是他的人質,因見我們人多,這才放了你,這又做何解釋。」喬鋒聽了登時啞口無言,他卻也是個靈透的人,心裡暗暗捉摸蕭撲奴這麼做的用意,便也明白了幾分,有些話本想當場說開,也就忍住不說了。
只見奚子器冷冷地道:「這契丹賊的酒量硬是要得,就是不知道手底下的功夫深淺如何?」他自詡酒量了得,誰知昨日卻被蕭撲奴灌得醉成一團亂泥,心裡邊不免覺得有些窩囊。慧靈聽了合十道:「那位蕭居士的武功確實不凡,他適才倘若是要硬闖的話,我等未必便能攔得住他。」
丐幫的人聽他這一說,都為之一凜,宋三圓心想,「果真如此的話,讓他就此逸了去,只怕是後患無窮。」又聽慧元道:「阿彌陀佛,那位蕭施主既然想去往我們本寺,貧僧便在少林候他的大駕吧!」
喬鋒四下看了看,見丐幫的人眾里找不見王丹,忙問宋三圓:「宋叔叔,丹姐如何不見?」宋三圓聽他這一問,頓時苦喪起臉來,道:「你不提還好,這一提還真的叫我心焦,不是你引動她在冰天雪地里騎馬,後來又受到了驚嚇,如何能這麼糟糕?」喬鋒聽了大驚,忙問:「她……她怎麼了?」奚子器在旁邊哧地聲樂了,道:「喬鋒,你少聽他瞎詐唬!阿丹她好著呢,就是受了點風寒,我讓她留在客棧里別出來。」
喬鋒聽他這一說,心才落回肚子去,笑道:「宋叔叔,你可是把我嚇了一跳。」宋三圓笑嘻嘻地道:「你這小子,一轉眼就沒了個蹤影,害得我們滿天亂找,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香,若不消遣你幾句,豈不是太便宜了你?」
喬鋒想起跟他初見時,便蒙他出手相救,如今又不辭勞苦地前來護送自己,心裡不覺謙然,道:「宋叔叔教訓的是,鋒兒委實是有些太任性了。」宋三圓嘿嘿一笑,拍著手唱起了《蓮花落》:「說任性,道任性,任性是窩大臭蟲,抓上幾個揉一揉,放進地里去種種,不澆水來不加料,只是躲起來嗤嗤兒地笑,逍也么遙,這山望著那山高,且在這搭里逃!」
眾人聽了喝起彩來。宋三圓和奚子器兩人又沖著慧元和慧靈行禮道:「兩位大師,喬鋒既然無恙,我等便不遠送,這便告辭了!」慧元和慧靈當下也還了禮,並請他們代向王雲峰轉達了謝意,於是就此分手,宋三圓兩人自帶丐幫弟子迴轉分舵,慧元和慧靈則帶著喬鋒坐了事先備好的馬車,直奔嵩山而去。
路上,慧元詢問起喬鋒這些天的遭遇,他隱去蟲二師徒一節,其他都照實說了,待說到蕭撲奴時,又把那本《伏魔禪記》的事著重跟兩人提了提。慧元聽罷,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如此說來,這位蕭施主卻也是個識大體的。」慧靈也道:「契丹和大宋自澶洲之盟,化干戈為玉帛以來,一晃也有二十五年,兩國子民安享太平,實為大幸,但願這位蕭施主能心口如一,此來中原勿要再生出波亂來。」喬鋒道:「蕭大哥說到做到,不會騙我的。」慧元卻在心裡想,單憑鋒兒這番話如何便能相信那個契丹人,還是應該稟告方丈多加提防才是。
三人一路朝西趕去,當晚在禹洲宿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趕回了嵩山。到了少室山山腳下后,慧元讓喬鋒自行回家,他跟慧靈回到寺里后,便即刻向靈德禪師稟明了那個契丹人蕭撲奴的事。
屈指一算,喬鋒這次被擄出走,距今已經是第六天了,他這還是頭一遭離開父母這麼長的時間,雖然那一路上頗多精彩的人事讓他忘懷,但想家的心思卻是從來沒斷過。五乳峰依舊是積雪皚皚,松柏蒼翠,喬鋒一轉到向陽山谷,看到自家的茅屋正冒出裊裊的炊煙來,菜園旁的那棵棗樹伸著光禿禿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晃,心裡便是一熱,拔腿就往山坳裡邊跑,一面在嘴裡大聲喊道:「爹,娘,鋒兒回來了!」
他連叫兩聲,已經跑進了籬笆牆,只聽柴門吱地聲開了,喬山槐從屋裡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喬氏緊跟在後邊,她嘴裡叫了聲鋒兒,手把著柴門,竟是再也挪不動步子了,眼裡卻是淚花撲閃。喬鋒撲到喬山槐的跟前,拉著他的手叫道:「爹,鋒兒回來了。」喬山槐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著他的頭頂,喃喃道:「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
喬鋒卻又掙脫了他,跑到喬氏的跟前,見她把著柴門獃獃地看著自己,眼裡撲簌簌地落著淚,嘴裡卻是發不出聲來,忙上前抱住她,道:「娘,娘,你怎麼了?」喬氏這才緩過了一口氣來,猛地將他摟在懷裡,哭著蹲下身去,道:「鋒兒,你到哪兒去了?你……你可……把娘給想死了……」喬鋒靠在娘的懷裡,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鼻子也酸楚不堪,連聲叫道:「娘,鋒兒可不是回來了么,鋒兒再也不離開娘了。」
喬氏哆嗦地用手把喬鋒的臉捧起來,咽聲道:「讓娘好好看看你,孩子,這些天你在外頭,可吃了不少苦頭……」
喬鋒看著喬氏哭紅的眼睛,額頭上的皺紋,鬢角里星星點點的白髮,道:「娘,你瘦了。」喬氏搖頭道:「娘很好,就是怕鋒兒撇下娘,再不回來了。」
喬鋒自小要強,輕易是難能掉幾滴眼淚的,如今見喬氏憔悴如斯,便知道這幾天她擔心自己的安危,只怕是日夜難眠,茶飯難咽,腦子裡靈光一閃,猛然間想到,這天底下,只有父母對孩子的舔犢之情才能這般深長,才這樣不講回報。他又想到,自己這兩天跟蕭撲奴在一起,也算是吃了不少美味,可除了喝酒痛快之外,那肉吃到嘴裡卻總是沒有媽媽做的粗茶淡飯香,便是因為沒有吃到心底里最渴望的味道。
喬鋒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不管他將來長得多高大,在娘的眼裡卻永遠還是個孩子,是需要她憐,需要她愛的小小羔羊!他想到這裡,猛地大叫一聲娘!終於放聲哭出來。喬氏從收養喬鋒的那天起,便一直沒看到他大聲哭過,更別說是他降生時的第一聲哭啼了。一個女人家,其實是很貪戀孩子的哭聲的,因為那裡面包含了孩子對做娘的一種依賴。喬鋒雖然懂事,但從來是不撒嬌的,喬氏便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母子之間終究是隔著層什麼。
現在,喬氏聽到喬鋒響亮的哭聲,那股母性的柔情便完全被引發了出來,嘴裡叫得聲鋒兒!母子二人又抱頭痛哭起來。喬山槐在旁邊見了,又是歡喜又是心酸,也不住地用手去摸眼淚,道:「好了,孩子他娘,鋒兒可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跟前,你再哭下去,老天爺可就不照應了。」
喬氏這才慢慢收住了眼淚,澀笑道:「你看看我,看到鋒兒回來都歡喜得過了頭,外邊風這麼大,也不知道快些回屋去。」這麼說著,便要站起身來,不想腳下蹲得久了,腳根便有些麻木,竟險些兒跌到。喬鋒趕忙扶住了她,道:「娘,我來攙你!」當下,一手攙著喬氏,一手挽著喬山槐,一家三口慢慢進了屋,又掩上了門。
喬鋒一進屋,便覺得全身暖烘烘的,喬氏本就做了好飯,卻還放在鍋里沒有吃,現在見孩子迴轉,臉上不覺又樂開了一朵花,道:「你爺兒倆都給我上炕頭上乖乖坐著去,我再炒個雞蛋給鋒兒下飯。」喬鋒這才想起給喬山槐帶回來的酒來,趕忙把雞冠壺從腰間結下,道:「爹,你瞧我給你帶什麼好酒來了?」喬山槐接過來先湊到鼻子邊聞了聞,又打開蓋子小小地吮了一口,咂摸了下滋味,臉上的每一縷皺紋都笑得舒展開,道:「這是啥酒,爹還是頭一回嘗到。」
喬鋒得意道:「是杏花村,聽蕭大哥說蠻貴的,我可是喝了不少,這一壺是特意帶回來給爹你嘗嘗的。」喬山槐卻把壺蓋塞上,又交給了喬鋒,「鋒兒,爹知道你是個饞酒的,可家裡又沒什麼閑錢打酒喝,未免屈了你,這壺酒你還是留著自己喝吧!」喬鋒道:「那怎麼成,這是我特意帶回來給您的。」喬氏在灶下聽了,笑罵道:「這老東西,就是享不得福,這酒啊,可是咱們鋒兒從外邊好不容易帶回來孝敬你的。」
說著話,她已經把雞蛋炒好了,於是一家人便在炕頭上擺開一張小圓桌開飯。喬鋒卻又找來兩個小酒杯,給爹和娘都斟了一杯,自己卻是捨不得再喝。他們樂陶陶地吃了會兒,喬鋒突然叫了聲哎呀,從炕頭上跳下地去。
喬氏和喬山槐被他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喬鋒一拍腦門,道:「該死,我怎麼竟然把花臉給忘了呢!」說著,便往腳下套鞋子,嘴裡嘀咕道,「這些天不見,也不知道它長得多大了。」卻見喬氏和喬山槐面面相覷,都放下筷子不吃了。
喬鋒笑道:「爹,娘,怎麼了,是不是花臉又給你們闖禍了?」喬山槐咳嗽了一聲,道:「鋒兒,我正要跟你說起這事兒,你養的那條狼四天前就跑了。」喬鋒一呆,大聲道:「什麼,花臉跑了?它……它跑到哪兒去了?」喬山槐道:「山林這麼大,它跑哪兒去不成,我早就跟你說過,它是條狼,野性難馴,早晚要走的。」
喬鋒聽著,臉色便漲紅了,道:「不,花臉它最聽我的話,不……不會跑的……」心下懷疑是喬山槐將狼給打跑的,卻是不便張口質問。他一把拉開柴門,跑到了花臉的草窩邊,果不其然,裡邊空空如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
他獃獃地在草窩邊蹲了下來,心裡邊也是空落落的,不覺便想起跟蕭撲奴在一塊兒談論起的狼的話來,想象著花臉如何盼著自己迴轉,如何被喬山槐拿著棍棒打將出去,如何在風雪中蹣跚而去,它是個沒爹沒娘的狼崽子,打不到食吃時一準便要餓死……如此胡思亂想著,心裡邊便像煮開了鍋似的。
聽到身後腳步聲響,喬山槐和喬氏走了出來。喬山槐道:「鋒兒,回去吃飯吧,反正是條狼,跑也就跑了,省得將來大了反過來還咬人一口。」喬鋒聽了這話,怒氣上涌,呼地轉過身去,大聲道:「爹,你還我的花臉,還我!」
喬山槐一呆,笑道:「這狼崽子跑都跑了,我又去哪裡給你找去。」喬鋒哼哼道:「準是你趁著我不在家,便……便把花臉打跑了!」
喬氏聽了這話,從喬山槐身後站出來,道:「鋒兒,你這是怎麼跟爹說話的?俺們養你這麼大,還不及一個狼崽子的恩情?」喬鋒聽了,又羞又愧,支吾道:「娘,我……。」喬山槐嘆了口氣,道:「唉,你這孩子就是犟性,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喬氏道:「鋒兒,你光記掛著你的花臉,也不看看咱這院子還少了啥?」
喬鋒四下看了看,見雞籠子里還剩下兩隻雞,倒是並沒有給花臉偷吃掉。再一瞧,便想起來,道:「爹,娘,咱家的羊呢,你們把它也賣了么?」心想,花臉和阿黃當初一抱回來,才睜開眼兒,還吃過那隻羊的奶呢,想不到現在一起都不見了。
只見喬山槐陰沉著臉,道:「賣,要是早賣了還好了呢!你走的第二天,它便被你養的狼咬死了!」這話傳到喬鋒的耳朵里,他只覺腦袋裡轟地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地道:「爹,你……你說什麼?花臉把咱家的羊給咬……咬死了?」喬氏道:「可不是怎地,我和你爹看見時,羊已經給它吃了一半了。」
喬鋒聽到這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喬山槐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拉他,道:「起來孩子,爹沒有抱怨你,你坐到雪地上做什麼?」喬氏也道:「唉,我不是跟你講過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這種畜生實在是可憐不得的。」猛地聽喬鋒大叫一聲,翻身從地上跳起來,撒腿就往谷外跑去,喬山槐夫婦急壞了,趕在後邊喊:
「鋒兒,你要到哪兒去?」「鋒兒,快些回來,爹不怨怪你!」但喬鋒跑起來如颳風一般,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
他一口氣跑到了半山腰,幾次跌倒在雪窩裡,卻立時重新躍起,又向前狂奔,直到衝進了一片松樹林里,他才停下了腳步,猛地發聲喊:「打死你,打死你!」揮掌朝樹榦上拍去,震得枝上的積雪嘩嘩地灑落。
喬鋒沖著樹榦擊了十幾掌,還是覺得不消氣,又飛起一腳朝樹樁上踢去,這一下反彈的力道甚大,他落地后立足不穩,向後一跤跌倒。耳聽著自己喉嚨里發出的急劇地喘息聲,全身便像篩糠也似的抖落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他胸前的起伏慢慢平靜了,一顆豆大的眼淚卻從右眼角擠了出來。
他在心裡想:「難道說,狼真的是一種生而有害,死而無益的畜生?」其時,狼在喬鋒腦海里現出的形象,再也沒有蕭撲奴跟他說起的那些光環,穿來插去的,儘是它最醜陋可憎的一面:陰森的獠牙、滴血的舌頭、碧油油的眼光、駭人的叫聲、難聞的氣味、邪惡的天性……這些特性一點點地聚集在「花臉」的身上,將喬鋒心頭的怒火一點點地燒了起來。
花臉它怎麼能殘忍地去對那頭羊下口呢?它可是全靠吃了那羊的奶才活下來的,可憐的羊,它救了狼崽子的命,這花臉不去抱恩,反倒對它下了狠口……這不是跟娘講的《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一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