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六)
我當時鬍子拉碴,剃著一個犯人頭,緩緩地走到阿妍面前。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就這麼默默無言地相對,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剛看到她的時候,我真是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我知道自己突然被釋放,肯定是有原因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會有原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在看守所里枯坐之際,我曾為阿妍對我的不聞不問感到悲哀,那時候,你的感覺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你覺得自己罪有應得,你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可是你多多少少還會有那麼一點不死心。我們畢竟夫妻一場,我們曾經是那麼恩愛。好在眼前的一切,已充分說明了我對阿妍還是有誤會,因為從她的目光中,我並沒有看到太多的怨恨,或者說就算是有些怨恨,她也仍然是過去那個寬宏大量的阿妍。我的良心正在遭受深深的譴責,我看到的是她眼裡的悲傷。真是太對不住阿妍了,我感到無地自容。當時我還在想,即使你又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她最終還是原諒了你,這就是阿妍,這就是那個與你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結髮妻子。一時間,我對阿妍充滿的悔意,發現自己比過去更愛她,更渴望得到她的寬恕。我真希望她能狠狠地懲罰我,就像收拾一個犯錯誤的孩子那樣,衝過來打也好,罵也好,無論她怎麼對待我,我都會心甘情願地接受。
但是,她只是一聲不吭。這讓我感到很難受,不僅難受,而且很快就開始感到彆扭。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她表示道歉,直截了當地說一聲對不起,痛哭流涕地表示悔過,都不是我老四所擅長。她顯然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話已經在嘴邊了,好像就是說不出口。她的臉憋得紅紅的:
「老四,我們恐怕要很好地談一下――」
說完了這句話以後,卻一直沒有下文。這時候,我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小麵包車。我認識那車,那是派出所的車。讓我老四感到驚奇的,不是認出了那輛車,而是看到老鞠也神氣活現地坐在車裡面。
我們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路上大家都不說話。我這心裡開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老鞠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我說過,自己並不在乎老鞠,但是嘴上說不在乎,並不意味著我真是一點都不怕他。事實上,我知道老鞠這人很不好對付,如果要說我老四內心其實有點怕他,也真不能算錯。說老實話,我一路都在擔心,不知道老鞠對阿妍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阿妍內心此時究竟在想什麼。終於到了目的地,進了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我才知道是要和琴簽訂協議。原來琴已經撤銷了對我的強姦起訴,也就是說,她不準備告我了,條件是我不僅要賠禮道歉,還必須做出相應的經濟賠償。現在,辦公室里就只有我和阿妍,我粗粗地看了一眼那份草擬好的協議,立刻指出是我導致琴患上性病這一條,明顯不符合事實,實際情況應該是恰恰相反。
阿妍不耐煩地說:「不要說那麼多話了,你就簽字吧!」
「我不可能在這玩意上簽字。」
阿妍的臉漲紅了。
我繼續重申自己為什麼不能在這上面簽字的理由。
阿妍說:「先簽了字再說,好不好!」
我強調自己是受害者,我顯然是被誣陷的。也許大家都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也許這就是背後協商的最終結果,但是卻忽視了當事者本人的意願,沒有認真地想一想我老四是否可以接受。我告訴阿妍,她應該知道我的脾氣,她應該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可能在這麼一張胡說八道的協議上簽字,不可能接受這麼一個不平等的協議。阿妍有些絕望,她似乎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獃獃地看著我。這時候,一名派出所的人推門進來,問我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告訴我們琴已經到了,如果已準備好,大家馬上就見面,把這件事儘快解決掉。阿妍連忙要求再給我們一些時間,派出所的人不樂意地說,快一點,這種事你們早就應該商量好的,反正就這麼回事了,早簽好早回家。
等到那人退出去,阿妍用商量的口吻問我,可以不可由她代簽。
阿妍說:「我回去跟你慢慢地解釋好不好?」
「阿妍,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老鞠這個狗日的威脅你,」我不明白阿妍為什麼會這麼急著要簽字,外面已經能聽見人聲,好像琴已經到門口了,阿妍顯得非常慌張,臉色由紅轉白,變得十分蒼白,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仍然憤憤不平地說著,「我告訴你,就是去坐牢,我也不會低這個頭的,你怕什麼?」
「那我只能對你說實話了。老四,沒有人威脅我,情況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真實的情況是,真實的情況就是,就是那女人的病確確實實和你有關。」
「這不可能,你不要聽她的鬼話。」
「她沒說錯,她說的是真話。」
「怎麼可能是真話?」
「是真話。老四,怎麼跟你說呢,我只能告訴你事實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我不好,都怪我。老四,這件事是我不好。」
阿妍一邊說,一邊低下頭來。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現在必須抓緊時間,把事情的真相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她怔了一下,突然說出一個讓人做夢也不可能想到的事實真相。雖然說出真相很困難,這種事情實在難於啟口,雖然這時候談這些很尷尬,時間地點都不合適,但是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她已經無路可退。阿妍終於把真相告訴了我,她說琴的性病,確實是我老四傳染給她的,而我的病源卻又是從阿妍那裡傳染來的。就彷彿市場上的商品傳銷一樣,我是琴的上家,阿妍是我的上家,在阿妍的前面,還有一個上家,一環緊扣著一環,一個接著一個。這完全是一個讓人難堪並且難以接受的事實真相。也就是說,確實是我怨枉了琴。也就是說,是阿妍紅杏出牆,背著我和別的男人有染,是別的男人讓阿妍得了病,然後這病又傳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老鞠下了一個套。我不相信真相會是這樣,不相信阿妍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這更像是電視劇中常見的一個情節,在黑社會的壓迫下,阿妍為了將拯救我,為了拯救她心愛的丈夫,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名聲。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像火柴划著時燃起的火苗,嚓的一下亮起來,很快又熄滅了。緊接著便出現了第二個反應,徹底地否定了前面的那個反應,因為第一個反應太天真太浪漫,十分容易地就被推翻。沒有一個女人會這麼傻,傻到了硬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贓,傻到了硬要用屎往自己的臉上抹。我知道阿妍的性格,在這些原則性的問題上,她我老四一樣,絕對是寧折不彎,她絕對不會低下自己的頭。阿妍並不是誰逼迫她便可能就範的女人。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出了這件事以後,阿妍一直避免和我正面接觸。當我試圖躲避她的時候,她其實也在躲避我。我突然想到了阿妍的種種可疑之處。有很多事情,你平時只是沒有去想,你沒有認真去想,一想就突然全明白了,一想就真相大白。很顯然,阿妍沒有說謊,並不是在演戲,她和我一樣,不是個好演員,那種高難度的角色絕對演不了。
我沒有時間繼續深思下去。腦子裡本來就亂,現在又彷彿有人用剪刀伸進去絞了一下,所有的頭緒都變得雜亂無章。派出所的人領著琴推門進來了,一下子跟著進來了好幾個人,原來空蕩蕩的辦公室開始變得人聲嘈雜。這時候,我正陷在極度的慌亂之中,突然看到琴板著臉,正對我怒目而視,兩個大眼睛彷彿要噴出火來。派出所的人讓我們坐下,因為根本就沒有幾張椅子,事實上我們只好還是站在那裡。我聽見老鞠和一個人正說著什麼,熱烈地說著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眼前亂鬨哄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派出所的人過來看笑話,大家好像都是閑著沒事,都跑來看熱鬧了,他們進進出出,跟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接下來,有人把那份協議念了一遍,然後就是問當事人還有沒有什麼補充意見,然後就是雙方簽字,先是琴簽,她簽好了,輪到我簽,我簽完了,就聽見琴咬牙切齒地說:
「姓蔡的,你這個臭流氓,我真想給你一個耳光。」
我茫然地看著她,真心地希望她能在這時候給我一個耳光。
琴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她並沒有真的打,我彷彿聽見空氣中有扇過耳光的迴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