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七)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阿妍已經抓到了我和小魚通姦的確鑿把柄,正在義正詞嚴地召開批鬥會。我還想抵賴,阿妍說,你不要抵賴了,抵賴是沒有用的。我讓她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賭咒發誓,發誓自己以後絕不會這樣。阿妍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那好,你就發誓吧,你就賭咒吧,有什麼能耐都給我使出來。我像撈到救命稻草似的連聲發誓,我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了。當時余宇強和小魚都在旁邊,小鵬也在,還有一些別的不認識的人在看笑話。我的手裡忽然有了一把雪亮的菜刀,我繼續向阿妍表白著,將手放在了砧板上,信誓旦旦地對阿妍說,阿妍,我發誓,我真的發誓。我高高地舉起了菜刀,一刀將自己的的一個手指剁了下來。
小鵬考初中的時候,還是差了兩分。為了這兩分,竟然要繳三萬塊錢。我就說這孩子讀書,真是個花錢的種子,上小學要繳錢,現在上中學又要繳,以後還有高中,還有大學,這繳來繳去,到底要繳多少錢。阿妍和小魚都不說話,她們都覺得我是一家之主,繳不繳錢,當然首先是要聽我的意見。我知道阿妍的心思,我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繳這個錢的,索性做好人成全她,態度堅定地表態。
我說:「繳,當然要繳,為了小鵬的前途,這錢該花。」
我不想讓阿妍失望,為了小鵬這個孫子,她不會在乎最後一分錢,掙錢雖然不容易了,我不願意在這時候做吝嗇鬼,不願意在這時候讓阿妍心裡不痛快。我不當一回事地說,別人都能繳這錢,為什麼我們就不能,那怕借錢也要繳。說老實話,我們都很心痛這三萬塊錢。這三萬塊錢畢竟是我們的血汗錢,畢竟是我們的養老錢,繳了這筆錢以後,阿妍開始更為我們的未來擔心。
我安慰阿妍,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錢是人掙的,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她的身體,只要她的癌症不轉移,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我安慰她,說我們原來就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們過去曾經很窮,很窮也恩恩愛愛地走過來了,只要我們無病無災,沒有什麼困難能嚇倒我們。過去沒錢的日子能過,為什麼現在沒錢就過不下去。我告訴阿妍,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說不定我老四那天運氣又回來了,又時來運轉,又像過去一樣有能耐掙錢。
這以後不久,我去香港打了三個月的零工。說起來很慚愧,雖然我對馮瑞總是不服氣,但是離開了他,我還真沒有什麼好辦法。馮瑞的一個熟人在香港開了一家酒店,替我辦了一個旅遊護照,我於是在那邊足足幹了三個月,掙了一點港幣。我萬萬沒有想到,離六十歲越來越近的時候,自己開始過起背井離鄉的生活。從香港回來以後,我好像已經開了眼界,突然明白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多掙點錢,多見見世面。我希望馮瑞能為我找一份工資稍稍高一點的活,馮瑞說,老四,你小子就不要貪心了,你到哪都不會拿到比我這更高的薪水。
馮瑞說的是真話,但是我並不死心。
我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已經不太可能有鹹魚翻身的機會。我的好日子早就到頭了,像公交車的月票已經過期一樣。我告訴馮瑞,薪水高不高無所謂,既然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就讓我出去見識見識,讓我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沒有告訴馮瑞自己的真實想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到外面去流浪的真實原因,是為了躲避小魚的誘惑。雖然我對自己似乎已有足夠的信心,但是我還是擔心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又犯錯誤。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走錯了房間,再一次上錯了床,老四已經懸崖勒馬,絕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老天爺已經警告過我了,我相信,如果我和小魚再有什麼勾當,再剋制不住自己,阿妍就一定會立刻完蛋。阿妍的性命現在就捏在我的手裡,我必須用自己的誠心來感動老天爺。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老天爺是在考驗我的決心。他老人家知道對我最大的懲罰,就是通過傷害阿妍來折磨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妍。他知道我不在乎自己,不心疼自己,可是在乎阿妍,心疼阿妍,捨不得阿妍。老天爺即使開玩笑,也仍然是很嚴肅的,也仍然充滿了善意。老天爺給我留下了一個最後的機會,我必須珍惜這個機會。
通過馮瑞的介紹,我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在什麼地方幹得都不算長久。最後,在蘇南一個富裕的縣級市落下了腳。我的老闆朱戟是馮瑞當年的一個小夥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傢伙的發展勢頭直逼馮瑞。在朱戟眼裡,大名鼎鼎的馮瑞也開始走下坡路了,雖然在經營方面確實是有一套,可是他已經老了。朱戟不屑地說,馮瑞只是我們老三屆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和更年輕的一代相比,他早已經落伍了,他遲早也會被淘汰。
我並太相信朱戟的話,這年頭,只要是個做生意的人就會吹牛,就敢吹牛。說老實話,我不相信還會有人比馮瑞更能賺錢。再說老闆能不能賺錢,能賺多少錢,跟我有個狗屁的關係。現在,老四隻是一個打工的老頭子,離鄉背井,孤伶伶的一個人。現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賺一些錢,希望阿妍康復,希望小鵬的學習成績好。人啦,只能走到哪說到哪,我不在乎自己這麼大年紀,還和年輕小夥子一起住集體宿舍,住集體宿舍有什麼不好,住集體宿舍可以讓人享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是真的老了,在香港當廚子時,我那個老闆還沒到三十歲,現在的老闆朱戟三十歲剛出頭,想到這些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不行,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四活到這歲數,竟然會為比自己年齡小了近一半的年輕人打工,竟然要在這些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上討飯吃。
這個社會已是年輕人的天下,難怪有一次連心高氣傲的馮瑞也會感嘆,他嘆著氣對我說:
「老四,媽的,我們真是做爺爺的人了。」
我們那地方是個娛樂城,這真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整幢高樓就像一條豎著的街道,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要小看這地方只是一個縣級市,大都市裡有的,這裡有,大都市裡沒有的,這裡也有。來消費的客人,有很多都是遠道趕過來的,開著豪華轎車,都是有身份的人。據說這裡的吃喝嫖賭,早就名聲遠揚,連國外的電台上都報道過。
我被安排在「天堂璇宮」幹活,高高在上,是一個可以旋轉的高級餐廳。在這用餐的客人,可以坐在那慢慢欣賞全城的風景。說老實話,我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起「天堂」這個名字,報紙上電視上做廣告,就說到天堂相會。顯然是有些不吉利,可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們畢竟只是打工的,老闆不忌諱,我們就沒有權力說三道四。老闆喜歡,打工的不喜歡也得跟著喜歡。打工的人都是為老闆服務的,都是賺錢機器上的螺絲釘,在這種地方幹活,你不能把自己太當人。
雖然娛樂城的小姐多得數不清,美女如雲,但是打工的人都明白這些與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沒關係。近水樓台未必就能先得月,我們成天在天堂里上班,看上去天天燈紅酒綠,可是真正的天堂卻永遠只屬於有錢人。這裡的小夥子只能眼饞,並沒有什麼窩邊草可以吃,於是經常跑出去看脫衣舞表演,是那種草台班的脫衣舞,專做民工的生意,看一場只要十塊八塊。個別膽大的,就去找洗頭房的女孩子,然後一個個都回來把冒險經歷說給我聽。年輕人稍稍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喜歡賣弄,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很平靜地聽他們說著,偶爾也會開導他們一兩句。我說年輕人嗎,難得胡鬧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別沾上什麼性病,有了性病就不好玩了。
他們笑著說,原來四爺是怕得性病。
我嘆氣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錢要留給老婆治病,要留給孫子讀書。等你們到我的這個年紀,自然就會明白道理了。
他們都覺得我這樣活得不瀟洒,活得沒意義。他們說,四爺,你一輩子就跟一個女人睡覺,這多單調,多沒意思。其實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的。女人的世界絕對豐富多彩,女人和女人的區別,有時候就像老虎和獅子的區別一樣。
我說,在羊的眼裡,老虎和獅子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我說,女人就是女人,還能有什麼不同。
他們說,四爺,你太保守了,跟我們爸爸媽媽一樣,老一代人都是這樣。
我說,你們難道對父母也這麼說話,難道也這樣問過你們的父母。
小夥子們說,這根本不用問,我們的爸爸媽媽都和你老人家一樣,死死地守著一個人,真是白活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