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緣分都可以期盼(中)
5.
「抱緊司機,害怕就閉上眼睛!」費南多,就是那個黑得一塌糊塗的大男孩轉回頭來沖我叫。
很想不聽,但崎嶇山路一側的萬丈深淵使我只好乖乖就範。一路耳邊風聲呼嘯,鼻翼綠香襲人,如果就這樣死去……我倏地睜開眼睛——呵如果就這樣死去,誰來品讀這如詩的畫卷?
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如此的美麗。自小生長在攘攘都市,那裡提供給我一切的優越便利,也兼給著我無盡的飄浮憂傷,然而這裡漫山瘋長的綠,無羈流淌的水,平心靜氣的勞作,知足常樂的眼神,金橘色的夕陽中,那些北宋年間的石雕,元朝的古樟,明代的祠堂,慈禧年間的雕花木床,就給他們伴著當地有名的荷包紅鯉魚,滋綿味長地吃下去,爺爺餵給搖車中的孫兒,中年高大的孫兒餵給業已百歲的爺爺。
我看得呆了下去。直到費南多來喊吃飯,才拖著腳步走進一戶農家小院。隔壁房間有人在唱《紅豆》,恍然間我以為是王菲來了,探頭去看,發現是主人家的女兒,一個十**歲的清秀女孩,一邊為我們收拾晚間下榻的乾淨被褥一邊隨口哼起的。
忍而又忍,終於開口:「這麼好的條件,幹嘛不去當歌星?」
費南多瞪我一眼:「為什麼要歌星?」
「賺錢呀。」
「賺錢幹什麼?」
「想幹什麼幹什麼唄。」
「那又有什麼好處?」
「開心。」
費南多呲出一口白牙笑了:「你不覺得現在她挺開心的嗎?」
我擱下碗筷向隔壁卧房走。
費南多在背後大叫:「喂喂,這麼好吃的鯉魚你都不吃,想成仙啊?」
我啪地閉上雕花木門,和忽然酸澀的眼睛。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穿著香奈兒哭泣,還是布衣放歌?如果非要穿起香奈兒才肯唱歌的話,是不是註定一生疲憊?
6.
一張紙條從門縫裡窸窸窣窣塞進來,字寫得歪歪扭扭很難看——
安緣:
我想你是真的遇到麻煩了,因為你連紅鯉魚都不肯吃。
但你遇到的麻煩有我大嗎?我失業,失戀,失眠外加失友和失財(由於精神恍惚,錢夾便宜了該死的小偷)呢!555~~~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一起出來聊聊?
順便說一句,粉蒸荷包鯉魚美味極了:)
費南多
我揉揉眼睛。我承認這個世界上也許的確有人比我還倒霉,但倒霉到這種地步還老是笑、老是狼吞虎咽的人可並不多見。
山裡的夜空像是洗過,星星又大又亮,可惜它們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一周以後,我仍然是那個沒有工作、沒有愛人、缺少朋友的孤單安緣。我忽然有點想哭,趕忙抬頭去看星星。
「Hi!」
循聲望去,兩排雪白的牙齒映入眼帘。我不禁笑起來:「你生下來就這麼黑嗎?」
他也笑:「先天不足加後天暴晒啦,所以女朋友都不要我。你呢安緣,為什麼不開心?」
我的鼻子又酸起來:「費南多,你不開心的時候怎麼辦?」
「關起門來大哭一場啊。」
我驚訝地張大眼睛:「就這麼簡單?」
他好像比我還吃驚:「那你覺得該怎麼樣?」
我沉默了。媽媽曾經的痛哭依稀還在耳邊,哭有什麼用?
「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執意離開家。深夜躺在床上,聽著爸爸壓抑的男人的哭泣,我的淚一直滴到耳孔里。」費南多仰頭看著星星,「我曾經恨他們,恨媽媽的絕情,恨爸爸的軟弱。還好我終於大了,開始慢慢嘗試理解他人。我想媽媽是因為與爸爸之間的感情走到盡頭才那樣選擇的吧,我仍然記得她離去時那麼悲傷的目光。至於爸爸,也許他不是個偉大的男人,但是他為我做過的一天3頓飯,燈下為我檢查作業的背影,都是我應當感恩的。」
我忽然有些哽咽:「也許你是對的。告訴我,你可以這樣堅強的秘密?」
他轉回頭,眼睛像星星一樣亮:「因為哭完了,我們還可以重新來過。」
7.
——是的,是因為當年爸爸一句皺著眉頭的「你又胖了」,和媽媽鬱結的眉頭,使我從來只肯吃五分飽。
——可是你知道,你再胖15磅會更好看。當然還要加上溫和些的表情。
——是的,我從來不肯在人前認輸,因為我怕輸,很怕很怕。
——許多時候,適當的示弱是進攻的有力前奏。
——是的,我一點兒也不溫柔,因為我親眼看見,媽媽的溫柔換不來爸爸的憐惜。
——溫柔也是需要力量的,沒有什麼比富有底氣的溫柔更無堅不摧。
——是的,我聽不進相左意見,比如我其實創意很棒的前任女上司。
——三人行必有我師,何況智慧的前輩。
——費南多,我來自北京,你呢?
——啊,西邊。
——怪不得曬這麼黑,呵呵。費南多,下個月是我媽媽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份禮物。
——太好了。
……
我從不知道我可以在除了安緹的其他人面前說那麼多,一直說到漫天的星星都盹去了,一直說到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哈你困了。」費南多從石凳上跳起來,也回應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我叫起來:「好啊你忍了很久了是不是,困了為什麼不早說?」
8.
我從不知道一周的時間是如此短暫。費南多將去上海的車票交到我手裡那一天,我忽然覺得從前那些還不是最糟的:「為什麼不一起從上海轉機?」
他搔搔頭髮:「我還想去趟黃山。」
我笑起來:「連黃山都沒去過,真老土!」
費南多看住我:「安緣,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沒有去過黃山,正如你沒有去過密西西比河一樣。」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學生不才,差點兒忘了看問題的角度。可是,可是——你會去北京看我嗎?」
他看住我:「我想,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