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遼東,洛陽(二合一大章節)
幾天後。
「將軍。」
帥帳內,眼看著公孫瓚不說話,趙雲有些著急,忍不住叫了一聲。之後公孫瓚才回過神來,看向趙云:「你說,玄德賢弟就說了這些,沒別的了?」
「是的,沒別的了。」
「那信的內容……」
「末將不敢私自拆起查看。」
「哦……」公孫瓚點點頭:「也是這個道理。那先這樣吧,子龍,你先下去休息。」
「……」趙雲張了張嘴,不過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一拱手,便轉身,退出了帥帳,只留下公孫瓚一人。
「玄德啊玄德,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呢?」再之後,公孫伯圭略作沉吟,而後忍不住自言自語。
與之前那隻一行字的信件不同。這一次,劉玄德洋洋洒洒寫了近萬字的一封長信。禮節性的寒暄后,便是對未來時局的預測,以及對遼東軍未來發展方向的建議。字裡行間充滿了自信,以及這之前兩人間缺少的一種東西……就是客氣。
「玄德,是想與我疏遠了嗎?」
想到這裡,公孫瓚又不放心的端起信,仔細讀了一遍。
不得不說,劉備的文筆很好,文采卻糟糕透頂。整篇信件少有引經據典,更少有駢四儷六工整對偶。難以想象劉玄德這樣號稱北地大賢的人,
至於說他文筆很好,則是說這一封文采糟糕透頂的信,公孫瓚意外的看的下去。甚至感覺看得很舒服。邏輯清晰,條理明確,簡單易懂。不像他軍中招募的一些文吏,寫出來的東西讓人看著就覺得頭痛,偏偏還覺得自己才華橫溢,還瞧不起人。
如果可以的話,公孫瓚真想把他們全都砍碎了喂狗。
他就這樣將信翻來覆去的看了第二遍,緊接著覺得劉備就是那個意思,要與自己生疏了。然後他又看了第三遍,感覺實際上沒有。劉備的用詞都很恰當,沒有任何不妥。結果在看第四遍的時候,公孫瓚又覺得劉備在信里的用詞比之前更親切了。
這樣看了幾次,公孫瓚只覺得腦袋發暈,將信件丟到案上坐回去,手捏著太陽穴嘟囔著:「失斧疑鄰……么?」
想到這裡,公孫瓚就覺得有些不甘心。
在他看來,劉備的友情是一比極重的投資。然而投資的結果卻很可能不會令人滿意。
劉備在給公孫瓚的信件中分析說,如今中樞,洛陽朝廷對遼東軍的警惕心仍然很高。即使黃巾作亂,乃至天下大亂。除非萬不得已,他們仍不會調遼東軍主力南下平叛。
目前看來,情況還沒到「萬不得已」的程度。
中樞禁軍仍可一戰,四方豪傑也視漢為正朔。張角縱然逞凶一時,終免不了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就算真到了萬不得已時,朝廷中樞必須調邊地兵馬勤王。他們的第一選擇,也是距離更近的涼州騎兵,而非遼東軍。只因雍涼之眾有部分來自三輔,與中樞有著天然的親切感。同時涼州軍中最強者董卓從資歷上看,也比公孫瓚更優。再加上他前半生都在并州。進入涼州的時間不長,或許會給中樞一種更好管控的錯覺……
想到這裡,公孫瓚忍不住低聲默念:「烏桓,鮮卑,高句麗,扶余,肅慎,匈奴。」他越說,聲音就越大,終於忍不住怒吼起來:
「——我戎馬半生,難道在朝廷諸公心中還比不上一個董仲穎?!」
說話的同時,公孫瓚拔劍而起,而後「咔嚓」一聲,將眼前案幾,連同案几上的一摞信紙一齊劈成了兩半。
「——父——將軍,怎麼了?!」
聽到聲音,今日當值,守在門口的公孫續連忙趕了進來:「是那個趙子龍惹你生氣了么?我這就——」
「——不關子龍的事。」公孫瓚滿是怒氣的瞪了他一眼:「你看你,冒冒失失的,成何體統?!擅闖帥帳,又該當何罪?!」
「將軍,今日是我當值。」公孫續張了張嘴,還是忍不住這樣提醒。
「……」公孫伯圭楞了一下,略顯尷尬。卻是有些氣糊塗了。
他「哦」了一聲。正想打發他走,卻又動了心思:「那封信,你看一下。」
「信?父親?」
「嗯,信。你玄德叔父寫來的。」
聽公孫瓚這麼說,公孫續更加奇怪。忍不住將落在地上,從中間斷成兩截的一摞信紙撿了起來。只見到信紙從中間斬斷,切口極為光滑,竟沒有一點連在一起,或者是被扯斷破碎的地方。
「將軍好劍法啊。」
雖然知道這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但公孫續還是忍不住誇了一句。
公孫瓚有些煩躁的擺了擺手。沒有理睬長子的誇獎。公孫續也怕再惹父親生氣,便不再說話,以最快速度讀起了信。越讀越是驚訝,越讀也越是欽佩。
他的父親與劉備相交莫逆,連帶著公孫續也經常與他見面。對於這位叔父的人品,學識,氣魄與眼界,公孫續都非常欽佩。再加上公孫瓚軍人習性,在子女教育方面一向簡單粗暴,不如劉備不時會與他談心。
所以相比起來,公孫續對父親更多敬畏,反倒是對劉備更加親近。
「這份計劃……好像很可行啊,父親!」讀過之後,公孫續很興奮的對公孫瓚說:「利用黃巾之亂的機會,與朝廷進行交涉。准許朝廷批准安東都護府設立。並且吸引流民,開發遼東!
如果一切能成功,這就是萬世不易的基業啊!」
「——荒謬!」
與自己的兒子的興奮不同,公孫瓚再一次暴怒了——
這樣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個遼東王而已。不過是個遼東王而已。
與天下相比,遼東不過一隅之地,這樣你就滿足了嗎?!鼠目寸光!
他心裏面這麼想著。然而到了嘴邊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你只想著自己?!太平道禍亂天下,身為武人,你還只想著自己?!」
「將軍發怒,就是因為……」
「——是,當然!朝廷昏聵無能!袞袞諸公都是尸位素餐之徒。我身為武人,空有報國之心,卻無報國之路!」
「這……末將慚愧。」
眼看著公孫瓚漲的臉紅,說出了這樣的話,公孫續不由得面紅耳赤,低頭認錯。
「下去吧。」公孫瓚有些敗興的揮揮手,接著自顧自走出帥帳,南面眺望。
「大好的江山啊,大好的江山啊,過不了多久,就要生靈塗炭了。屍山血海啊……」他這樣呢喃著。心裡想的後半句話還是沒說出來。那就是:
「也不知道這屍山血海,最後餵飽了誰?」
……
太平道引起的混亂,比公孫瓚以及絕大多數人想的更可怕。
當張角在涿縣郊外,說出那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時,誰都想不到太平道引爆的能量有多大。
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大漢十三州竟有八州響應。
數以萬計,以十萬,百萬計的太平道信徒,平民,失地流民,山賊土匪,遊俠,強盜……強壯的,瘦弱的,聰明的,愚蠢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所有人的眼中都閃著仇恨的光。所有人都裹著黃色的頭巾,所有人都呼喊著那句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涓涓細流匯成了滔天巨浪。猛撲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豪紳地主,士族官僚,世家大姓。雙眼通紅的黃巾軍好像餓瘋了的蝗蟲一樣,將他們所有看到的,找到的,接觸到的掠奪,吞噬,焚毀。而後又呼嘯著向另一處未被搶劫過的地方前進。
漢室的威嚴蕩然無存。天子的神聖與權威好像抹布一樣掉在地上,被人隨意踐踏——即使在帝國的中樞,首都,關中,洛陽也是一樣。
數千名狂熱的太平道徒聚集起來,意圖衝擊禁宮。
雖然這群烏合之眾只一瞬間,就被武裝到牙齒的禁軍屠得一個不剩。不過單單「亂黨衝擊禁宮」這件事,就足夠嚇人的了。
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
就像是秦末的大澤鄉起義。又好像新莽時的綠林,赤眉。一片混沌中,就算再自命不凡的人,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難道漢室氣數已盡?
……
大漢朝廷,未央宮,文武兩班,袁氏,楊氏,三公九卿,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或者陰沉著臉,或者做沉思狀。好像外面的天色一樣糟。
眼看著這些漢室棟樑的德行,天子劉宏皺了皺眉,忍不住開口問道:
「太平道之事,眾卿覺得如何?」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他們仍舊陰沉著臉,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了下來。從大殿外看過去,所有的景色都混成了一團。漢天子的心情,也變得愈發糟糕。
——在他想要發作,痛罵自己屬下這些大臣,一個兩個,全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飯袋時,一聲粗魯,沒有禮教的聲音從大殿外傳了過來:
「陛下!」
國舅,侍中,將作大匠,河南尹,屠夫出身的何進大踏步的走進了未央宮內,身上彷彿還帶著雨水也化不開的血腥味。
屠殺那幾千太平道的烏合之眾,耽誤了他一會功夫。
「何愛卿。」眼看著何進,劉宏的面色頓時好看了許多。
眼前的這個屠戶,儘管粗鄙不文,名聲家世也差的遠。但劉宏卻覺得,他比在朝的所有人都值得信任。
「陛下不用驚慌!」何進大聲說:「亂臣賊子何足道哉!洛陽的太平妖道,已經被臣一網打盡了!接下來只要封鎖汜水關,臣保證洛陽萬無一失!」
「好,好,只是……」
「山東黃巾也不足道!臣保舉三人——北地郡太守皇甫嵩,諫議大夫朱儁,前九江太守盧植。有此三人,必能掃平群賊。另外也需曉諭各郡,命他們招募鄉勇,緊守城池。第一是填補郡兵不足,第二也要讓地方勇士從軍而不從賊。」
「都依愛卿所言。」
「除此之外……」再之後,何進略一猶豫:「前次皇甫嵩上書,解除黨錮,這件事……」
「……這……」劉宏略作猶豫,而後嘆了口氣:「解吧,解吧,這時候不好計較太多。」
「還有就是……」
說到這裡,何進再一次猶豫了。
「愛卿,有什麼話便直說吧。」劉宏看他猶豫,便溫言鼓勵:「只要是為了大漢江山,卿說什麼,朕都不會怪罪你的。」
聽劉宏這麼說,何進咬了咬牙,說道:「皇甫嵩另有上書,請陛下出中藏錢,西園廄馬以班軍士!」
「什麼?!你——」
耳聽何進說出這話,漢天子的面色「刷」的一下變了。竟忍不住站起身來,手哆嗦著指向何進,激動地說不出話——西園那裡有個屁的戰馬!錢倒是有不少,但那是他的私房錢。更是他的安樂窩!裸游館,流香渠,宮中市,賣官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皇帝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他指望在西園好好的過一輩子!
皇甫嵩寫的是一個意思,實際上又是另一個意思。他要把這一切都奪走!金錢,女人,奇珍異寶。所有的一切都去給他的那些王八蛋大頭兵!
可,可是,可是……
「陛下啊!」
眼看著劉宏如此,何進痛哭著跪倒在地:「臣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漢江山,都是為了陛下啊!」
「這,這,可是……」劉宏的面色又變——只是捨不得,什麼都捨不得。
然而緊接著,三公九卿,冠族世家,那些明碼標價從他那裡買來的官爵的人們互相對視了兩眼,便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決定。
「請陛下出中藏錢,西園廄馬以班軍士!」
他們一齊跪倒在劉宏面前。那樣子,好像他們是大漢最忠誠的忠臣義士。
「你們,你……」
劉宏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頹然的坐了回去。
接著,他揮了揮手,失魂落魄的說著:「皇甫嵩所請,准奏,都准奏吧,准奏……」
……
散朝之後,何府。不,或許很快就要改稱大將軍府了。何進何國舅興沖沖的走向他家的書房。還沒進去,大嗓門已經打開了:「本初,孟德!」
正在書房等候的兩個年輕人聞言站起身,迎了上去。這兩人一個高大威武,另一個矮而且黑。反差極大。然而,這外貌反差極大的兩人交情卻意外地好。少年時的二人幾乎形影不離,直到現在也是極默契的好友。
「恭喜何公,賀喜何公。」
在何進進屋之後,那矮而且黑的年輕人搶先一步,拱手向他祝賀。卻是讓何進一愣。
「孟德,我還什麼都沒說,你怎麼就……」
「在下看何公春風滿面,想必是有好事,先恭喜一下總是沒錯的。」年輕人——或者說曹操,曹孟德笑著說道。
這話說的何進哈哈大笑:「對,對,誠如孟德所言。」他幾乎是在眉飛色舞:「很快就有旨意來了,陛下要封我為大將軍,統領天下兵馬剿滅太平道叛賊,哈哈哈哈……」
「恭喜何公。」另一側,那更加英俊的年輕人聞言,也向何進道喜——
「誒,本初,應該是恭喜大將軍才對。」曹操半開玩笑的糾正了對方的話,另一個年輕人楞了一下,隨後馬上糾正:「是是是,紹,恭喜大將軍了。」
「不用不用,旨意還沒下來,再等一等再恭喜也不遲。」說是這麼說,可何進臉上的笑容卻怎麼也遮不住。三個人就這樣笑了一會兒,還是袁紹忍不住開口:
「那,何公,之前說過的事……」
「說了,說了。我就是按之前與你們商量好的與陛下說的。」何進連忙回答:「陛下最開始的時候很生氣,嚇了我一跳。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
曹操馬上又誇獎說:「陛下聖明,自然知道何公是忠臣,是為了大漢江山。」
「是,只是……」何進又有些遲疑:「陛下若是記恨……」
「您是皇后親兄,又是史候的舅舅。陛下無論如何也不會記恨在您頭上啊。」
「那……」
「皇甫嵩。」曹操壓低聲音,這樣說道。
「哦,哦……」何進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重新又了笑模樣:「好好,我得本初,孟德之祝,真是,真是……啊哈哈哈哈……」
說到一半,何進卻怎麼也想不出真是個什麼,只好尷尬的哈哈大笑起來。而曹操與袁紹兩人看情況差不多了。便對視了一眼,一齊告退。
「好,你們先回去休息吧。再接下來還有的是事情要做。本初,孟德,你們可要多幫我參謀參謀。」
「一定,一定。」
說著這話,兩個年輕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後退出書房,離開何府,上了馬車。
在關上車門之後,袁紹終於忍不住開口:「這樣的人,也能做大將軍,真是……」
「本初,慎言,慎言。」
曹孟德輕鬆的說道:「這樣的人做大將軍,有什麼不好嗎?我覺得挺好的啊。」說到這裡,曹操湊近他,壓低聲音:「換了第二個不傻的,能對你這麼言聽計從嗎?」
聽他這麼說,袁紹有些古怪的看著曹操。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才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你啊你啊。」袁紹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我怎麼敢和四世三公的袁家長子比啊。哈哈哈哈……」
「袁氏長子?」聽他這麼說,袁紹的笑容有些苦。談話的興緻也少了很多。
「不過,你確定了么,就是何進?」再之後,曹操也止住笑,這樣問道。
「確定了,就是何進。」
「輔佐他?」
「輔佐他。」
「幫助他清除宦官,十常侍,掃平天下?」
「幫助他清除宦官,十常侍,掃平天下。」
「真的?」
「當然,真的。」
「可這樣一來功勞和好處,就都是何進的了。本初,你自己又能落下什麼呢?」
「天下安寧。」袁本初說:「只要天下安寧,漢室江山穩固。我袁本初又有什麼好求的呢?」
「真的?」
「真的。」
「實話?」
「實話。」
於是曹操鄭重其事,深深的施了一禮:「本初高義,我不及也。」
「也請孟德祝我一臂之力。」袁紹也深深回了一禮。
再之後,兩人相視而笑,又聊了一會兒,很快到了曹操的宅子。曹孟德下車,與袁本初道別。
望著遠去的馬車,曹孟德暗暗嘆息:「本初,你說的都是真的么?」
與此同時,車內的袁紹也在思考著:「孟德啊,你的心意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