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光華斂
仇全從壽康宮回來,蒼老的眉眼間多了几絲擔憂。此時風城啟難還在勤政殿議事,宮門緊閉,他只能在外面等著。一旁的小太監見他回來,躬了身子道:"仇公公,王上中途傳了次茶,奴才給送進去了,王上沒問話。"
"嗯,咱家知道了。"仇全將拂塵換了手,揮手讓小太監退下,自己在翔龍殿門口徘徊。袖袋裡的東西沉甸甸的,壓得他的心也有些沉重。
守天從宮殿一側轉來,手裡握著一隻雪白的鴿子,神色古怪。見殿門還是緊閉的,守天便走到仇全面前,皺眉道:"公公,王上還沒議完事么?"
仇全搖頭,看著他手裡的鴿子,好奇地問:"你拿這東西給王上做甚?"
守天低頭看了看,問道:"公公可認得這鴿子?"
"後宮里養寵物的主子多了去了,養鴿子的也不少,咱家自然是記不得那麼多的。"仇全細細看了那鴿子一眼,搖頭道:"還真不識得。"
殿門突然開了,幾位重臣走了出來。仇全見狀,捂了捂袖袋,同守天一道進了勤政殿。
風城啟難正靠在龍椅上想什麼,見仇全和守天一起進來,便道:"你們來得正好。仇全,傳旨下去,孤要接待北國來的使臣,後日在餘音閣宴請北國太子,後宮妃位以上的嬪妃皆可出席。"
仇全躬身應是,守天對風城啟難行禮道:"稟王上,微臣今日收到守衛來報,說是有人私放了鴿子。臣特意去看了,卻不知是哪宮娘娘的鴿子,因此拿了一隻來稟明王上。"
"鴿子?"風城啟難疑惑地掃了一眼呈上來的鴿子,瞳孔突然一縮。那鴿子通體雪白,爪尖卻有淡淡的金色,分明是不周山伏羲宮的信鴿。而當初,那小女人還得意地拿了給他看,說獨孤紫襲並非他想的那麼無情。
左楚歌放了信鴿出去?風城啟難猛地站起,走到守天面前問:"一共得了多少鴿子?"
"回王上,九隻。"
風城啟難鬆了口氣,卻又皺了眉,道:"守幽現在在何處?"
仇全道:"宮裡別的地方也不好,奴才讓守幽和不語都回鳳鳴宮守宮了。"
風城啟難微微一愣,卻沒多說什麼,只道:"將守幽帶來,孤有話要問她。"
"是。"
看著門外的守天,守幽微微平復了呼吸,出門道:"何事?"
守天看了守幽半晌,後者表情淺淺淡淡,沒有絲毫破綻。到底是共事多年的人,守天知道守幽的脾性,便也不問她其他,只道:"王上有話要問你,隨我走罷。"
守幽點頭,兩人朝勤政殿而去。守幽和守天都是會武的,腳程自然很快,不一會兒便到了。守天看著微微喘氣的守幽道:"在她身邊幾年,你功夫退步不少。"
守幽只淡淡一笑,不作辯解。
風城啟難看著下面跪著的守幽,冷聲問:"那鴿子是誰放的?"
守幽行了禮,不慌不忙地回答:"稟王上,那鴿子是奴婢的前主子讓放的,說是她沒法照顧了,放出牢籠倒也是好的。鳥還有翅膀,可以飛,總比人少些無奈。"
風城啟難眼眸幽黑,抿了唇沒有說話,半晌才道:"你家前主子可還說了什麼?"
守幽微微嘆息,將楚歌的話原原本本地奉上:"她說,今生是定不能再做我們的主子了,只願我們滿歲后可以出宮,莫在這宮裡蒼老了年華。尋得尋常人家過一生,也好過..."
在這世上最繁華的地方掙扎。
風城啟難沉默,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動,許久,終於道:"你退下罷,孤乏了。"
守幽恭恭敬敬地朝風城啟難叩了兩個頭,然後起身,慢慢地退出了翔龍殿。朱紅的雕花門在身後合攏,守幽小心地鬆了口氣,趕緊回鳳鳴宮。
一切如娘娘所料,在後宮裡放鴿子,必然是會被發現的,況且九隻白鴿,王上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旦少了,王上必會知道主子聯繫了伏羲宮,有離宮之意。戒心一起,無論如何也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所以守幽去鳳鳴宮的小廚房偷換了一隻普通的鴿子,而將信鴿偷偷送出宮外放了。八隻信鴿里,不知不覺混入一隻普通鴿子,她們將九隻一起放飛,就算被捕,王上也不至於一一去看。如果被拿去的是普通鴿子,王上自然想不到伏羲宮的信鴿。如若拿去的是信鴿,王上必會問有幾隻,侍衛答九隻,便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了。
他日王上再想起鴿子,那九隻鴿子也一定被一起處理掉了,沒有任何的把柄和錯漏。
娘娘是極聰明的,算好了侍衛捕到鴿子拿給王上與她將偷換的鴿子拿到宮禁邊牆處去放的時間差。她會輕功,稍微快一點,自然是能趕上守天來帶她問話的。事實也的確趕上了。不過她輕功使用得多了,氣息不穩,守天那麼敏感的人,一定發現得了。她只能和守天再用輕功趕到翔龍殿,來掩飾她不穩的氣息。
娘娘,守幽做好了您吩咐的事,現在,就請您,再多堅持一陣。
浣衣局。
洗衣的水是井水,這樣的天氣里冰得刺骨。楚歌的雙手已是通紅,卻還笨拙地拿起一件宮妃的裙子,用皂角細細洗著。腹部隱隱作痛,楚歌想,她每次的月信來時都很疼,算算日子,也是該來的時候了。這樣冷的水,她是註定要疼個死去活來了。
浣衣局的宮女統一穿了粉色的窄袖裙,裙擺不是很大,腰間還有帶子是專門在洗衣時用來系裙腳的。雖然不好看,但倒是方便。
已經洗了很久的衣服了,手酸得快抬不起來。楚歌的動作慢了下來,突然,腹部一抽,讓她皺緊了眉。
怕不是,月信突然來了罷?
遲疑間,一聲鞭響在身後響起,李嬤嬤的聲音惡狠狠地傳來:"發什麼呆!想偷懶是不是?趕緊幹活,不然我這鞭子可不知道你以前是什麼娘娘,也斷不會憐香惜玉!"
楚歌應了一聲,又拿起衣裳繼續洗。到浣衣局兩天了,她的手已經再沒有最初的光滑白皙。還記得誰曾經吻過她的每一個手指,對她道:"歌兒,你手很笨,但是卻出奇的美。我想想,不若哪天賜你一雙護手的絲套,別不小心划傷了,倒可惜。"
也曾經,他將她的手狠狠打開,護了他的珍寶在懷裡,怒道:"誰允你碰她!"
楚歌低低地笑了一聲,麻木的雙手使了勁兒地揉著衣服。她還想那麼多做什麼呢,已經送了信給獨孤紫襲,她是要走的了。既然他大業已成,既然他不再需要她,既然他始終不能只把她一人放心裡。
那麼,走了,便走了罷,他也不會怎的難過。也許難過了,倒也還能記得她。
宮女們各自洗著衣服,只有太監打水的木桶碰撞之聲、宮女們洗衣的水聲和李嬤嬤偶爾的怒喝聲,除此之外,再沒別的。
風城啟月隱在角落,看著不遠處那個背對著他,吃力地洗著衣服的女子,心裡滿滿的都是怒氣和心疼。楚歌,那麼美麗倔強的女子,皇兄當真捨得如此對她。倒不如帶她遠離了這後宮!既然皇兄不再愛她,那為何他還要讓楚歌繼續留在這吃人的地方?
他心裡也許是有悔的。生在帝王家,他沒有鳳盛駱的坦率和不顧一切,她又是皇兄的妃子。本以為,若是皇兄能一生待她好,他靜靜守著她也就罷了。可如今這局面,他還顧慮什麼?
正想著,遠處突然有人群接近。風城啟月皺眉,隱了氣息,朝門口看去。
明黃的幡帳,有女子輕笑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風城啟月挑眉,更加屏了氣息,藏得嚴嚴實實。
風城啟難攜著容答應,從浣衣局外的宮道路過。不久前被貶的容答應連月子都未過完,便著緊地四處活動了。不知使了什麼方法,忙於政事的帝王竟允了出來陪她走走。一瞬間宮闈嘩然,竟不知是不是這容答應又要奪得恩寵了。
外面陣勢大了,李嬤嬤連忙放下鞭子,帶了幾個管事嬤嬤朝門口的方向跪了。其餘的宮女都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兒,跪在原地,頭朝門口。
楚歌的動作頓了頓,僵硬地放下了在洗的衣裳,慢慢地朝門口跪下。有那麼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
風城啟難淡淡地掃了她們一眼,眉頭緊皺,似是極不情願來這低賤的地方。身旁的容答應停了下來,撒嬌似的扯了風城啟難的袖子道:"服侍嬪妾的人少,左右不過畫屏和幾個小丫頭,恰好前些日子洗了一些衣裳,不如王上便賜個體恤,讓幾個小丫頭順便把衣裳領回去,也省得再跑。"
風城啟難臉色不太好看,輕輕揮開容答應的手,道:"容兒還真是大膽,竟要孤來陪你取衣裳,倒是孤太寵著你了。"
容答應一怔,眼淚便連珠兒似的往下掉,委屈地絞了手帕道:"嬪妾...嬪妾知錯了,王上勿怒,嬪妾不取..."
"罷了。"風城啟難打斷容答應的話,沉聲道:"你取便取了去,總歸孤欠著你的情,前些日子不該遷怒你。"
容答應歡欣地朝帝王一福,剛流了淚的臉兒上又笑開了,倒顯得天真,轉身便去吩咐畫屏。畫屏得了主子命令,便朝浣衣局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