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人生 享受人生(1)

今天，我想與朋友們談談如何享受人生。談起這個問題來，彷彿很有些陌生。我們的祖先很少談過這個問題，無論是孔孟之道，還是先秦諸子，都沒有教過我們怎樣去享受人生。從我們上第一年級開始，老師及課本里都諄諄告誡我們要努力學習，天天向上，除了怎樣一生奮鬥、成功，怎樣修養自己、豐富自己之外，幾乎沒有人告訴我們怎樣去享受人生，也許是由於我們中華民族多災多難的歷史，也許是由於我們中國的古老文明更多是在於精神而並非物質，就是到了今天，國門開放了，接觸了西方文化，人文的東西被介紹過來，也是更多地選擇了那些合我們中國人口味的說教：如何陶冶自己，克服自身的缺點和毛病，爭取成個聖人等等。總而言之，從小到大我們接受的教育無一不是強調怎樣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犧牲自己，幾乎把「享受」與罪惡等同起來，久而久之，我們從內心中、潛意識裡，稍一聽到「享樂」，或者自己稍一享樂，馬上就會有一種罪過感。想起在小時候，我的父母對我要求之嚴厲，每一篇課文都要背誦，連那枯燥乏味的文章《灌木》，也要求我背得滾瓜爛熟。長期的訓練使得我逐漸有了一種條件反射：不管我正在與夥伴們進行著多麼如火如茶的遊戲，只要一看見有人上學或是聽見朗朗的讀書聲就會立即扔下手中各式各樣的「武器」及遊戲工具加入用功的隊伍。在音樂學院學習時，每天練琴達八個小時以上，可只要稍事休息或是剛拿起飯碗，一聽見琴房裡有同學的練琴聲便會坐立不安，覺得荒廢了光陰。「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活到老學到老」，這些座右銘對我來說已深入骨髓，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了。不言而喻，這些在我長大成人之後給予我終生受用不盡的益處，它們使我在拍電影之前或是在拍電影之中不斷地進行自身修養的完善，在許多關鍵時刻給予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使我在自己人生的開拓中看得到時機，抓得住時機，淋漓盡致地使用這些時機，時常感受到游戈在「鷹擊長空、魚翔潛底，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浩淼乾坤之中。可是多年來一種不平衡的狀態在我身上持續。我只有工作而沒有生活，更多時候是一部機器。我的青年時代都是在攝影棚里度過，常常是在清晨就進棚化妝，太陽還未升起，一天拍完戲出棚時已是萬籟俱寂的深夜，太陽早已落山了，終年見不到天日。現在坐辦公室，最大的體會是早晨上班來，坐下時望窗外一眼是旭日東升、陽光明媚，於是伏案工作、談判、開會，等再望窗外時已是夕陽西下，一天光陰在昏頭脹腦中不知不覺就溜走了。記得有記者曾問過我：「你的業餘時間做些什麼？」我愣了半天，發現我其實沒有業餘時間。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業餘時間。我的多少燦爛年華都隨著我像機器人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作而逝去了！夏末秋初，剛剛拍完了《武則天》，匆匆處理了一些公司的事情，我就飛到了法國巴黎。此次法國之行目的再簡單不過：度假。一連五個月的攝製組生活，太緊張了，我下決心要徹底地休息。想起前次拍攝台灣電視連續劇《風華絕代》，由於四十集且我又是主角，還一邊拍戲一邊給《新民晚報》寫專欄《我這八年》，身體大大的透支，到後來抵抗力奇差，居然得了「敗血症」。前車之鑒，我決定摒棄一切亂七八糟的工作，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任務，沒有目的，沒有應酬，沒有羈絆，沒有人管理，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雲遊歐洲。我迴避了一切接待和應酬活動。在朋友的安排下，主要與法國的上流社會接觸，應邀去海邊或是鄉間別墅度周末，在大海或小溪里游泳、划船，在朋友們的一片喝倒彩聲中打乒乓球、網球，去森林的荊棘叢中采蘑菇，坐在綠草地上望著大片大片的白雲發獃，在富麗堂皇的客廳或餐廳里遙想遠在家鄉的那些麻煩事……這一切的安祥和寧靜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開始當然是不習慣，甚或有些反感，格格不入，覺得只有歐洲人才有那份閒情逸緻，用大好的光陰去講究那些毫無益處的繁文縟節，一天到晚想方設法吃喝玩樂，太沒有意義，太不波瀾壯闊了。後來，我去了法國中部享有花果之鄉盛名的科萊茨地區，又到了法國的城堡之鄉盧民爾河地域，在主人的盛情款待下我慢慢地發現自己有所「享受」了。當然，內心裡時時地伴隨著一種「罪過」感，想起在中國還有那麼多的事業等待著我，自己卻在這裡世外桃源，良辰美景，一陣陣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可一天天過去，我慢慢地想通了，並且深切地覺得人的一生中，「享受」確實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內容。不管你相不相信上帝，人只有這一輩子。當然，我們人生的第一個內容是創造人生。不管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我們通過自己的勞動使這個世界更加豐富，哪怕是一點點。一個工人做了一顆釘子，一個農民打了一筐穀子，一個藝術家畫了一幅畫，都是對人生的創造。我們只有對我們的人生做了貢獻，才獲得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權利。可只是一味地製作，一味地貢獻，一味地勞作，這並不意味著一個人的一生的成功，他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但不可能成為一個「完全的人」，甚至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因為人對自己勞動的成果，對美妙的大自然，還具備另外一個權利——那也是義務——這就是享受。大膽而毫無顧忌地去享受每一個美好的時刻，每一份清新的空氣，每一片驕陽，與抓住每一個機會去開拓、創造人生是同樣偉大的，只要這種享受不妨礙他人，不損人利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