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的名利觀(1)
25、難忘的一幕記得年紀小的時候,聽過大人們說到「名譽」、「地位」這些詞。後來會看小說了,常在小說中讀到人們為了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我長大了,有人說我出名了,更有些人說我有地位了,但我自己覺得除了利——也就是錢——有一點點生活上的用處以外,其它的,我並沒有感到名和地位有什麼要緊。1970年,我從四川音樂學院附中畢業,分配到四川達縣專區宣漢縣農場當普通農民。從1970年到1975年,我靠自己鍥而不捨的努力,當農民、當工人、當解放軍,先是在河對岸的大隊勞動,然後在農場工作,後來又調到縣裡,從縣裡又去當民工修「襄渝」鐵路,參軍后從軍分區到省軍區,再到成都軍區,再到八一電影製片廠。動蕩來動蕩去,沒有一個朋友在重要的位置,沒有任何親屬在文藝界,孤零零一個人闖入了電影圈。而今,我在電影界已有十六個年頭了,我逐漸從幼稚走向了成熟,在社會的大學里我陶冶了性格,我已是有三十部電影作品的「電影明星」。我演電影,做製片人,寫書及出版我的書,辦個人影展,出版個人歌唱磁帶,舉辦個人演唱會,在各種協會裡任職。我游弋在藝術的自由王國里,和當年那個小小的黃毛丫頭已似乎判若兩人了。記得我作為獨立製片人製作電影《無情的情人》時,我帶著一個攝製組來到外景地四川藏族阿壩自治州。當年,在我從音樂學院附中畢業的時候,我們班有好幾位同學都分配到這裡。這天,我們拍攝一個大場面的戲,來了很多很多的群眾演員。由於場面大,燈光很費時間,我們都在現場等候著,我穿著女主人公娜梅琴措的服裝,懶洋洋地坐在一張豹皮上,也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幕至今都讓我難以忘懷的場景。26、觸景生情浮想聯翩當時,在拍片現場,我看到了人群中有一位姑娘,她長得非常漂亮,正被我們心煩意亂的副導演和製片、劇務們吼來吼去,好不可憐。我立刻找了製片來問,得知那位女孩子是阿壩州一所民辦小學的教師,今天請她來給我們跑龍套。我看看她,請了她到我的身旁來坐。她那麼美麗,比我要漂亮許多。可我們攝製組的小夥子們並沒有由於她的美麗而對她特殊,因為她只是一個群眾演員,而在繁忙的拍攝現場對群眾演員橫眉怒目,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於是,我想起了我們班分配到這裡的那些同學。我想起當初我正好是分配到阿壩,而我是和我們一位病退的同學換了名額,才又分配到達縣宣漢農場的。如果我當初沒有換名額,而是來到阿壩,那麼現在的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也許這個女孩子就會是我,沒有人會意識到我有什麼特別,甚至根本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可是現在,我和她的年紀差不多,我遠沒有她漂亮,她是這樣平淡,這樣的默默無聞,我卻作為製片人指揮這個指揮那個,佔據了一個攝製王國最有權力的一個位置。我不僅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我甚至還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我看著那位女教師,浮想聯翩。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機遇,以致造成人和人之間地位的區別。我想到了過去的一件事。那時,我正在珠江電影製片廠拍攝影片《同志,感謝你》。這是由我任主角的第一部電影。我扮演一個掃街的清潔工,她思想先進,甘當螺絲釘,叫她上大學堅決不去,寧願做好平凡的本職工作,用當時的話來說是「為了世界革命掃大街」。我們在廣州的清潔工人隊伍里體驗了一個月的生活。每天天蒙蒙亮,我就睡眼惺松地隨著我的師傅們出發,在廣州最熱鬧的南方大廈門前掃街。原來我以為清潔工們每天只掃一次,或是早一次晚一次,掃完自己的地段就可以下班,其實並非如此。我們披星戴月地在街上掃,掃完一遍,再掃回去一遍,就這樣不停地來回清掃,直到下班為止。當時我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南海長城》已經公映,我一想,在那麼熱鬧繁華的大街上掃街,還不讓人給認出來?於是我又戴帽子又戴口罩,把自己捂了一個嚴嚴實實。殊不知第一天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過我。匆匆行走的人們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在為他們掃街。後來幾天,我不戴口罩了,不戴帽子了,情況仍然相同。是呀,試想想,我們自己從小在都市長大,每天在街上行走,什麼時候注意到街上的清潔工,去觀察他們呢?什麼時候認真地思考過大街上怎麼從來就不臟呢?因為清潔工太平凡了,太普遍了,太沒有地位了。27、假如我是個清潔工在我掃街的生涯當中,只有一次被人注意。我笨手笨腳地揮舞我的掃帚,一不小心掃到一位穿著講究的太太的腳上,那位太太拚命地跺腳,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拍電影以來,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地瞪過,我立刻忘了我的清潔工身份,在大街上發起呆來。可是,當我下了班,脫掉清潔工的衣服,變成攝製組女主角扮演者的時候,到處見到的又是燦爛的笑容及真誠的喜愛,我仍然是大家注目的中心。一年一年地過去,我的情況發生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樣一個我,周圍是那樣的不同!記得剛到八一廠試鏡時,令導演遲遲不能下決心的「大錛兒頭」、「歪嘴」,事隔幾年之後全部變成了優點,開始上銀幕時總是形象通不過,認為我不漂亮、不符合標準,而今天女孩子們以長得像我為榮。我的近視眼被譽為「含情目」,我大放厥詞被稱為「有個性」,在拍電影前覺得最困難的是我處不好人事關係,我不會討人喜歡,而今這些困難蕩然無存,到處都感受到明媚的陽光,到處都看得到讚譽的笑臉。假如我是一個清潔工,假如我是那位女教師,假如我還在農村挖地,假如我沒有後來的一切,儘管我還是我,情況又將如何?周圍又將如何?命運又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