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戀人》三十七
一覺醒來,還來不及抖落昨夜那幾個亂七八的夢,電話就叮叮噹噹地唱起來。我猜是楊晨,因為只有學生才不得不聞雞起舞。當然最慘的不是因上學而不得不早起的人,而是已經不上學了還得早起的人。譬如說我。「喂,哪位?」我把聲音調整得四平八穩,就像剛出家的僧人遇到美女時臉上擺出的漠然神情,其實內心早已像維蘇威火山般火光衝天。「老師,是我。」「啊,是你啊。」話到此嘎然而止,相信對方已受重創。因為談話中最讓對方尷尬的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話該說而偏偏不說。「老師,你還在生氣么?」楊晨輕道。「笑話,我幹嘛要生氣啊?」「噢?」楊晨百轉千回的噢了一聲,「我還以為有人急著要聽我的故事呢。」心裡的話都被楊晨反殲掉,含糊道:「洗耳恭聽。」「六點半,老地方見。我請你。」「你是說一點紅啊?不是只去過一次么,什麼老地方。還有電話里不可以說么?」我絮絮叨叨地還想講下去,聽楊晨狡猾地笑道:「你可以不來啊,那三百塊錢,嘿嘿———」什麼學生嘛!居然用錢威脅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那種「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人么?我決定應約,畢竟教不嚴,師之惰。楊晨清瘦了許多,有點歷經滄桑的味道,頭髮也長了,若不是那略帶狡捷的目光我倒有些認不得了。「喂,被抓去當勞工啦?怎麼這麼憔悴?」楊晨把我的問話撇在一旁,仔細地把我上下打量了幾個來回,方道;「這話該我說吧,你怎麼也瘦了許多?」楊晨這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害人不淺。我心虛道:「我瘦是因為我在研究人性啊。孟子主張人性本善,可西方有個哲學家康德卻說人性本惡。想來想去所以就瘦了。」「結果呢?」「結果是我把他們都否了。問題並不在於人性本善還是本惡,而在於他到底有沒有人性。那些做事不講道理的根本就沒人性。」我一棒子打死東西兩位鴻儒,身形頓增偉岸。只恨身不在新聞發布會現場,而惟一一名聽眾又有聽不懂的嫌疑。楊晨道:「還好我是有人性的。」說完笑了笑,這笑好似掉進過醋罈里,有點酸酸的味道。我剛要重申我的立場,見楊晨攤開了一隻手掌。我不明所以,楊晨示意我也這樣做。我緩緩地伸出手。兩隻手並放著,如同兩艘同行的船。「看出什麼了?」楊晨啟迪地問。我險些笑出聲來,道:「看出來我們都有五個手指,而你的比我長。」楊晨哭笑不得道;「老師,我讓你看手掌,麻煩你把眼光向下移移。」我看到了。楊晨的掌紋阡陌縱橫,凌亂得如同小兒的信手塗鴉,又好似古人待客時的繁文縟節。九十歲的老太見了它會自卑的宣稱自己的臉不過才四十歲。聽人說掌紋亂心也亂,很榮幸我成為此理論的代言人,令我不解的是一個十**歲的男孩子他到底會憂慮些什麼?聽楊晨道:「多思慮的人是活不長的,我可能不到五十歲就死掉了。」「不是這麼論的,」我切切地道,「我比你大七歲,也就是說在我死後你至少還得活七年呢。」楊晨忽道:「那我把三年半讓給你吧,沒有老師世界得多黑暗啊。」楊晨一語雙關,我連反駁都不成,只好呵呵地笑兩聲。一點紅定是生意興隆,所以舊貌換新顏,打破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年歲增而嫵媚不減,驗證了那句廣告詞「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正確性。老闆最近雅興大發,修完店便想自修。偶聽說孔子喻世人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從此對《周易》著了迷,恨不能以八封鋪地。學而不用是件恨事,本想擋住每位食客卜上一封,又恐擔上封建的罪名,便發揮中庸的精神購買一台測命運的儀器,放在門口為眾生解疑。楊晨霉運不斷對此儀器大有相見恨晚之勢,老闆笑呵呵地引領。楊晨勸我也測一測,我不肯,流露出滿眼的鄙夷。忽聽老闆道:「怕什麼,娛樂嘛。但求博君一粲。」我登時對老闆刮目相看,以為遇到了隱於世的高人。敬屋及烏,也對這台機器起了敬慕之情,勉強一測。不一會兒,從機器一端吐出兩張紙,楊晨搶著讀道:「個子不高,秀美苗條。」我最恨人家談及我的身高,一把搶下來見上寫道:「身高:161」暗道這是我穿鞋時的身高還被批成這樣,如若光著腳去量不得被貶為侏儒啊,氣道:「什麼破機器嘛!我高不高要它管。」楊晨奇道:「咦,老師很在乎么?」我不答,搶過楊晨的向下看去:身高:181性格:桀驁不馴,難以駕馭,風度翩翩,善交際。———我暗想這儀器到也不完全是信口開河———弱點:固執,缺耐心,急躁粗暴,掠奪成性。楊晨為自己的本性叫屈,氣得直搖頭。再看愛情一欄:「是個好情人但不是好丈夫」時更是要把頭搖下來。我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眼睛里掛滿了失望,突然有種感覺這個儀器曾從人世走過一遭,否則何以有如此有深度的論斷。楊晨見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只好來尋我的晦氣。這機器把精典辭彙都用在了楊晨身上,輪到我時已江郎才盡,便開始裝神弄鬼:您感情像風,不為任何人駐足,無法捉住您的心。一下子把我踢出三界外,成仙了。楊晨深沉地總結:「說得太對了,老師真是這樣。」「不是!」我心裡的話如同滾開的水咕咕地往上冒,「不愛不恨活著有什麼意思。要愛就愛得轟轟烈烈,要恨也恨得天昏地暗,這樣才不———」見楊晨側頭笑著看我,這才猛然醒悟:我怎麼同學生大談愛恨啊,這不是犯了「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的罪過么?臉上的紅潤直盪開來。其實這就是我孤陋寡聞了,那些學者大儒無不在愛欲上做文章。柏拉圖雖然痛心疾首地驚呼:肉慾!你欺騙了多少人!但又在《會飲篇》里直截了當告訴世人愛欲是一種原始生命力;蘇格拉底把生活快簡化成零了,終不得不宣稱愛欲是人性最好的助手;弗洛伊德不願拾人牙慧,另闢蹊徑,從性變態與幼兒**上頭大做文章,惹得世人在親嬰兒時都有犯罪感;羅洛梅不幸生得太晚,只好讓愛與性反目成仇。然而我功力太淺,只講到愛就覺得自己口出穢言了,低著頭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楊晨鼓勵道:「老師繼續講啊。」我忙宣稱自己餓了,待到飯菜端上來時,楊晨又道:「你理想中的男友是什麼樣的?」我想了想道:「專一。」又故意把視線調開道,「像那種即做情人又做丈夫的人我是最討厭的。楊晨呵呵笑道:「反正不是說我,我是最專一的。」「像你這種又酷又有個性的男孩最受歡迎了,到時候恐怕會身不由已吧?」「朋友一個就夠了,整天想著這些事還能有什麼出息?」我眼睛一亮,真是後生可畏,恨不能拉尤忌來旁聽。又道:「等你長大也許就不這麼想了。」「不會。」楊晨堅決地說,「長大也不會。」空氣突然粘稠起來,好像被人灑了漿糊。我和楊晨都默不作聲,彷彿話也被粘在了肚子里。我偷眼看楊晨,見他低著頭並沒有要講話的打算,心內稍安。猛地一轉念,想起齊威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典故,將飛者翼伏,將奮者足踞,楊晨此時低垂的頭焉不知是一鳴驚人的先兆。我越想越怕,不僅虛想成鬼,而且一步一鬼,惟恐楊晨猛地開口說出些「拍案叫絕」的話。音樂適時的響起來,有如接應部隊。兵貴神速,我忙振作道:「進門時給算命,吃飯時又放音樂,這老闆老來———」我本想說老來浪漫才是真浪漫,再附上樑實秋對詩人的觀點: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方寸間還能詩意盎然,他是詩人,作為佐證。可是浪漫一詞保不準會成為「星星之火」,改口道:「老來而生活情趣不減,真是了不得。」楊晨笑笑並不搭言。我的尷尬升級,這本是一句可有可無的應酬話,它的價值全靠旁人來證明。楊晨鐵石心腸的不理會使它變成地地道道的廢話。我再接再勵道:「這曲子還真耳熟,只是名字一時之間———」楊晨終於開口道:「是神鵰俠侶的主題曲《歸去來兮》。」我恍然大悟忙跟上道:「對,我也聽出來了。你對這部戲還挺熟的呢。」「也不很熟。只是不明白小龍女比楊過大四歲,楊過為什麼叫她姑姑呢?」我見空氣緩和下來,快活地接道:「難不成你想讓楊過追著小龍女喊姐姐呀!古人尊師重道,師父要比徒弟大一輩。」———回到現實———「我是老師,無形中就長你一輩。」———再回到小說,「楊過不肯叫師父,只好姑姑姑姑的亂叫。」楊晨接道:「你同小龍女倒蠻像的。」我嚇得不敢開口,萬萬沒想到今天的談話險像環生。按照談話的邏輯我應該說「非也,非也,你同楊過才像呢,又是本家。」然而君子不處危地,話題一轉道:「才不像呢,我生活在新社會,命運總不會比她慘吧?金庸也真狠心,把他們活活拆散了十六年。這還不算,還寫楊過為小龍女苦守十六年,一看金庸就沒有生活經驗。我就不相信這世上有男人肯為一個女子單身十數年,更何況美女環身。」我再闖一關,長吁了一口氣,深深體會到了關羽當年過關斬將的艱辛。然而楊晨並不體恤民情,道:「老師,你會為一個人等十六年么?」「嗯,那要看他值不值我這樣做了。」戰戰兢兢地說完這句話,豎起耳朵捕捉楊晨的下文,就像獨闖少林十八銅人陣,明知前途未卜也得打起精神,畢竟能躲一棍是一棍。如果說楊晨上一個問題是投石問路的話,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威力猶如苻堅手中的斷流之鞭:「你說我值得人等么?」「嗯,這個問題,怎麼說呢,值得人等的人不見得有人等,不值得人等的人也許有人等;等人的人也可分為二種:不想等而不得不等的人和想等而不能等的人———你明白了?」我終於體會到孟子答公都子時悲愴的心境: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我已耗盡了內力,只剩下吃飯的本能,所以打定了主意再不開口。待到把每一粒米都消滅掉才依依不捨地抬起頭。卻見楊晨瞧著我壞壞地笑。我道:「你笑什麼?」「老師,你沒有話要說了么?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一看錶,可不是么!一聲號令問題齊到嘴邊來報到:「你為什麼去這麼久?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了怎麼不通知我?」楊晨明顯嫌我的問題太雜,只挑出一個來回答:「沒告訴你我回來是因為那時我快被開除了。」「啊!」我的聲音大的連自己都覺不好意思,放低聲音道:「為什麼?」「我一回來就被傳到校長室,裡面坐著胡胖子———」我奇道:「不是姓王么?」「不是說他姓胡。你記不記得范進的老丈人胡屠戶?他又凶又丑的,同王校像極了,起先我們叫他胡屠戶,可是王校的胖又體現不出來,所以決定叫他胡胖子。」我想起王校的肉不禁失笑,客觀地說學生的創意應該獲得滿堂彩,難為他們想得快,嘴上卻道;「不許胡說,那是新來的王校。」「胡胖子,不,王校開口就數落我的不是,又忙著算我缺課的節數,那神情恨不能開除我二次。然後用他的胖乎乎的小手指著我說,通知你家長把你領回去吧。我盯著他說,你的意思是我已經被開除了?他點了點頭。我笑著說那就不用麻煩家長了,我現在就走。不過您得當心,像我這種人渣在盛怒下會做出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校長保重。」「啊!你這麼威脅校長!」我驚呼。話雖講完了可嘴巴依然保持著尾音的口型,彷彿被孫大聖喊了「定!」。「校長登時軟了下來,說他也有責任對我進行再教育,讓我先冷靜冷靜。」我終於合上了嘴,心道王校當時的表情定大有可觀,只恨不能重播。不過這樣的事也只有楊晨做得出來,真是橫的怕不要命的,惡人終須惡人磨。這條法則放之於四海而皆準。又問道:「後來呢?」「後來我寫了份保證書。只要我再犯校規中的任一條就得自動退學,家長也簽了字。他們今後恐怕就等著我犯錯呢!」楊晨苦笑。「還說呢,你為什麼要曠課?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對了,欠你的錢還你。」楊晨把錢推過來。「你不要轉移話題。回答問題。」「沒有啊。」楊晨指了指錢道:「就是為這個。」「錢?」「是啊。沒有錢下學期的費用怎麼繳?」「可是這事不該你操心,」我生長在中國,理所當然的認為父母養兒女是附合國情的,「你的父母有責任———」楊晨打斷了我的話:「這同責任無關。只是人沒有縮回去的道理,而且這也很好啊。」我嘆了口氣,望著他堅定的目光生生把那句「堅強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憋了回去。「那這錢———」我把錢推回去。「這點錢怎麼夠?」楊晨絲毫不掩飾他的渺視,「那句成語叫什麼來著?一點點水和許多柴———」「杯水車薪。」我忙阻止他胡說。「呵,而且老師好像也不太富裕———」「唉,你不要亂說話。」我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自尊心和自信心如同退潮時的海水,直跌下去。「那你以後還曠課不?」「不了。畢業前肯定不會,我才不會傻到讓人家看笑話呢。」我點了點頭,會心地笑。待來到街上時,楊晨忽道:「老師,近來你們很好么?」「什麼?」我沒聽懂。楊晨甩了一下頭道:「算了。總之,不可以太相信人啦。」我深有感觸:「是啊,真有那種人睜著眼睛說瞎話,把一個月當五天過呢!」楊晨再笑。我揮手大喊「Bye-bye」,心情好的如同福爾摩斯聽到有大案可辦。擔了一個月的心終於放下來,哪裡還會記得前輩的教導:塵隨車馬何年盡?情系人心早晚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