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旁白
秋日的太陽剛才還在屋裡灑下一大片,現在只斜進一角。鐘錶的時針滴滴噠噠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一滴滴水積蓄在密封的房間里,從膝蓋到腰部要脖脛,慢慢把他們全淹沒了。窗外的汽車引擎聲大了起來。下午四點的街道會準時路過一輛掏糞的130,空氣中立刻瀰漫著一股厚實的大糞味。一輛部隊的甲A尼桑狂按喇叭。你丫擋哪兒啦?!擋你媽中間去!窗外傳來看車人的粗暴的罵罵咧咧。病人喘著氣講完她的故事。她在訴說最終勝利的時候用了一種近乎癲狂的語氣,這回輪到彼得大夫沉默了。他的沉默並不是因為被她的勝利震懾。事實上,他已經對一個名字心存敵意。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面前描述她與另一個男人的造愛奇觀,還指望得到什麼呢?你的故事不賴,真不賴。彼得大夫故作鎮定地點點頭,轉身站起來,距離病人遠一些。她的腦後別了一個盈亮的夾子,流落了一些碎發。側影的睫毛很長,垂下。她的絲巾在胸前勾勒出一道恰到好處的弧線,淺淺的香氣具有暗中煽動的企圖。彼得大夫的思緒停滯在她的方方面面的信息的圍攻里。他的嘴說著一種語言,他的心卻說著另一種語言。彷彿是兩個他,正在爭奪他的軀殼的控制權。其中的一個他,鎮定地坐在椅子上。另一個他,正逆向走回到他少年時代的一條土路上。是山村前的塵土飛揚的土路,坎坷的,走出來的路。兩旁有樹木和田野,空氣中充溢有清新的雨氣和濃郁的大糞的味道。路人露出蒙昧的神色,怔怔地看他。只有那個趕馬車的人他認識。他在記憶中模糊了山村的背景,或許他願意模糊這些背景,換作在一座都市的街頭。笑聲、叫聲、黃昏時候的菜香。誰的少年時代的表情都是一樣的蒙昧。他把少年的所有大膽和放肆聚集他的眼光里,用力看那些遠處的女孩子,怕她們逃跑似的。他走過去的時候那個女孩倒沒想立即走開,她似乎一點也不想。她把身體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打著晃,偏了頭,作出等待姿勢。順著她眼光的走勢,可以看見路旁邊的雜草和一簇淡紫的花朵。它們被風吹動,晃晃悠悠,充滿惆悵。那一天他忽然長個子了,他的呼吸也變得濃重了,他的鬍鬚頃刻間強健地生長。那一天正是他生命的華彩。後來他見多識廣,但是四季的風從哪一個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一天的氣息。房間四周是一圈明亮的鏡子,病人微微側頭,瞥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抿一抿頭髮,她的額角發出光亮,脖徑底端有兩條清晰的索骨。彼得大夫的血現在正在沉默中升溫,一些膨脹的氣體儲藏在身體里。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找出些不一樣的話,它們現在就撲湊在嘴邊。找不到出口,它們就莽撞地在他身體里四處周遊,徘徊不定。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仰起頭,牆上一幅金框子里的抽象畫對著他:暗藍色的背景,爆炸的水漬,像一隻扭曲的鎚子。一隻鎚子。一隻男人的符號。他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沉重起來。對了,一切可以從脖脛開始,柔滑而簡煉的線條,領口的扣子,堅實而飽滿的果實低住他的胸口,探究她的嘴唇深處。為什麼不呢。她是一個單薄的女人,在她的單薄的外表下涌動著危險的血。在一個野外的公眾場合,她和鎚子作著野**。何妨把她裝訂在床上呢,他強烈地想,用身體,一下一下地裝訂。我是一隻巨大的鎚子,要相信鎚子的力量。而她現在正是一幅薄薄的畫,卷了邊緣,不修遍幅,水從框子里潑灑出來。有幾個瞬間,彼得大夫幾乎說服了自己。他用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一個人的一生無非是許多瞬間的連結,每一個瞬間都要控制自己,用道理,用經驗,用規則,用所有限制快樂的理論依據!彼得大夫簡直要自暴自棄!但是他的唇齒永遠具有自由意志,輕而易舉地違背他的心。他已經習慣了診室里的那個德高望重的彼得大夫的慣性。我想知道的是,大夫坐回椅子上,拿著一桿筆抵住自己的下頜,冷靜而清晰地問,你以前認識安子嗎?不認識。這麼說,他是夏後來的朋友?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你與夏多年後遇到的時候,你們都沒有結婚?至今我也是一個人——如果同居不算數的話。她也一樣。在你們小時候的交往裡,你漂亮嗎?你說哪?她說著,又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把手從額頭捋向腦後。你剛才說過,那個男孩子路過你們,你一言不發,而她總是在笑——有沒有男孩,我是說那時候,對你表示一些好感呢?那還用說!她挑戰地看著彼得大夫說,很多呢。那麼你怎麼處置他們?幹嘛問這個……我拒絕他們。我打擊一切愛我的男人。這也是我的嗜好。或許我從小就是一個高傲的人。有沒有女人恨你呢?當然!她雙腿疊交起來,得意地看了看彼得大夫。大夫現在看起來非常鎮靜。常規的他在職業狀態中顯然已經得了勝。他把銀邊眼鏡向上託了托,關切地看著她。男人的目光都是具有溫度的。彼得大夫的溫度就在微笑中升溫。但她並不知道他的溫度,他也嚴守著自己的秘密。如你所說,彼得大夫清清嗓子,你報復了你的女友。但是,事情也許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此刻,突然,電話鈴聲再次急促地狂響起來!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同時欠了欠身。那一眼是兩個同謀的默契。這個默契又讓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喂!彼得大夫站起來半側著身,哪一位?!他知道天鵝總會疑神疑鬼地難以預測地催逼他的行蹤。但是他必須溫柔地對待她。你來嗎?電話里卻是另一個聲音。她從不突然來電,她是彼得大夫的另一套規則。這個周末不該彼得大夫約會的,這是成年人之間的默契。但是極偶爾地,她也會靈光突現。彼得大夫看了看外面,似乎起風了。他也隨著旋風盤旋。秘密在公開運行,荒唐的邏輯四處蔓延。他在無意之間瞥了瞥鏡子,發現那裡面,病人正用一雙驚懼的眼睛怔怔地看他。說吧。病人揚起眉毛,另一種可能性,你說呀!另一種可能是,彼得大夫試探地輕輕地踱步,站在她背後。她不安地微側著頭,她的餘光像雷達測試彼得大夫的位置。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你在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