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瑪城(二)

索多瑪城(二)

台北的夜店煙熏瀰漫,比心臟快一倍的電音無情感地振動,她以非常快的速度狂醉,他擠進來要她坐在他身旁,她依著他讓他餵給她一顆藥丸,然後他又走向另一個男人,在吻他時也餵給他一顆。她昏沉沉地聽見音樂射入她的耳膜,鼓音的拍動像鳥兒振翅,她原本要飛翔卻沉入海底,藍色的海水溫暖如膜,她隨暖洪漂浮翻動,頭髮凝結飄貼她的面孔像海藻類黏滑而溫柔,她感覺溫暖安全,然後他又走回她身邊,在她耳畔說要帶她走,她沒有拒絕,卻在起身時大聲地說自己要一個人先走,然後無懼地拿起衣服背包,腳步昏沖地一個人步出吵雜混亂的人聲夜店。她錯走過浪街晃過馬路,黃色的計程車駛過,在她的瞳孔里卻被切割成一節節的片斷,耳殼內再細微的聲音她都能聽見,剛才的高個兒男人已經找到了另一個可以讓他帶走的女人,此時他正對著那個女人細細微勸,男人的聲音像梵音般繞成一串串環過她的耳膜穿過腦內,她聽見他在舔吻女人的耳朵嗦嗦,吵得她如震耳欲裂般頭痛,她掩上耳,快速地在街道中穿過,然後終於揮手招車躺倒在後座。她回到家打開門門裡一片黑,城市已經沉睡,她安靜地走過房間推開房門,她知道男人來了而且睡得很沉,她直走入浴室脫光衣服,讓蓮蓬頭裡的水大滴大滴地散落,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知道自己很瘦,胸下的肋骨已經能摸出一道一道的橫紋,小腿的肌肉貼在細索的足部,手指的血管經絡清楚可見,她知道這樣夜裡的生活彷彿一種慢性的自殺祭典,卻依然身不由己地往那裡奔投,讓自己的肉身被腐蝕摧毀。胃中一陣翻騰,她險些無法站住,彎低俯身後她開始嘔吐,大片大片褐色的液體往外翻騰,她吐完一次又再抽搐,然後嘩啦啦地再吐,浴室外的他彷彿翻了一個身後依然靜靜地睡著,房間黑黑暗暗她無法看見他是不是還面朝自己,她吐了又吐無法停止,胃和口彷彿直接開了一個洞,身體里所有的東西都要從洞里流走,她最後直接貼在白磁地面,冰冰涼涼是她唯一的知覺,她閉上眼聽見淅瀝嘩啦的水聲,感覺心臟快速地像失去地心引力,她想她可能會死,但想不起死是甚麼。死是他的離去。他們很年輕便認識,相戀沒有多久他就以非常快的決裂姿勢離開她身邊,她感覺見最後一面時他的語言早已很多暗示,但她聽不懂也漫不經心,然後他轉身沒有回頭,接著就躺在那荒涼的橋頂,停止他最後一口大大的呼吸。她後來認識男人,曾有一段日子她會在他睡去后將大門反鎖藏好鑰匙,然後在他身邊安心睡去,她不讓他走,她以為他們不要分離就沒有死亡降臨。他的母親在公祭時用深怨的眼睛瞪視她,低聲地發出鼓動的腹語要她賠他一個兒子,「如果不是他去看你……」沒有人聽見他母親說,但她的聲音卻穿透她的腦際,她聽見她幽怨的恨意,她感覺自己痛得無法流淚,淚水在眼角膜里化成血倒流回自己的五臟六腑里去,她感覺歉疚而且她真的、真的並不知道自己愛不愛這個人,他們的相處時間太短,短得讓她無法知道她愛不愛他,她不知道到底他值不值得以死亡來換取她對他一輩子的記憶。她常拿錢去給他的母親,好像這是她唯一能贖罪的方式,他走了但沒有把他從她生命裡帶走,他遺留給她他的母親,而她從他母親每一次的眼神里都彷彿能對照出他的臉孔,她還是不知道她有沒有愛過他,畢竟那時還太小,小得不夠知道愛情。拚命地工作成為她的刑責,她自己的父母對此不諒解,她於是把賺來的錢變成三份,給他的母、她自己的父母。然後他的哥哥忽然出現,問她家裡有沒有多餘的傢具,她便把自己常坐的椅子也一併搬去給他遺留下來還不知道有多少的親人。她不是沒有後悔,她多想像猶大出賣耶穌般三次對主不認,那些生活的重荷讓她一次次地想逃離,她在深夜裡失眠時步行去買書,站在旅遊書籍前一本一本翻開天涯海角地走,漸漸地那些書越堆越高,她的心連最遠的山都攀過,然後她終於決定了一次旅程,那次的旅程在繁花五月,其間有他的祭日,他的母親知道她將棄他而去,瘋狂地砸壞了她給的桌椅燈具。她終於忍不住冷冷地問,你是捨不得我拋棄你的兒子還是捨不得我給你們的錢?他的母親狠狠地打了她,並且找來她的父母,他的哥哥則在一旁說些安慰她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捲入這一段命運交織的銅牆壁壘,這些與她生命中原本有關無關的人,忽然都因為不明的線包圍纏繞,她再也甩不掉,如神話中的西希佛斯,宿命地滾動著無止盡的大石,她的父母回家后對她說,如果你有能力就繼續幫幫他們吧,她不再說話,取消了行程。她不再去他的墳前上香,只是在某一些日子他就會浮上臉龐,陪著她梳洗、陪著她閱讀,然後一天天的日子消逝,她忽然發現她其實不太記得他的模樣,他對她說過甚麼她也都不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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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靜的第一部小說集:《索多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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