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第三章(2)
「他來古陵半個月就能掌握這麼多人的情況?這個縣委書記有多大年紀,從哪兒調來的?」「他挺年輕的,三十來歲,省里調來的。原來也是你們北京學生。」「他叫什麼?」「他姓李,你看,」小周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一指前面,「那不是開會會場。」前面就是縣招待所,大門外沿街堆滿了嗡嗡鬧鬧的人群,三三兩兩、一簇一堆地延伸到這兒。他們在人群前走過,林虹立刻受到了人們的注目。最先投射來的是男性的注視。林虹感到了,那是一切漂亮女性都應習慣的特殊境遇。接著有更多的目光轉向她,是由一些認得她的人的竊竊低語的介紹引起的。「那是林虹?」「是,那個就是林虹。」人們交頭接耳的說話聲她能隱隱聽見。她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走著,並不時微笑著和小周說兩句話,幫助小周擺脫在眾人注視下的困窘。在人群的注視和議論面前走過時保持常態,這需要勇氣和自制力。林虹不願意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她知道,那對於一個漂亮的獨身女性要承受多大的壓力。然而,事到如此,她也有足夠的忍受力。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應該輕視什麼,而且能確實輕視它,就能獲得堅強。離招待所越近,對她的指點和議論也越厲害。路邊相挨著一個百貨商店和縣劇團,院門站著一群女人,她們對林虹的指點和議論格外勁頭十足:「這是個風流寡婦。」「可你看她那樣子,裝得還挺正經。」「越風流的人表面越正經。」「你問她?她過去就因為作風不正派,呆一個地方臭一個地方,最後躲到咱們古陵來了。」「她結了幾次婚?」「誰知道,聽說她男人發現她是破鞋,不要她了。」「喲,這樣的人還能當老師啊。」縣劇團的副團長,一個胖得像麻袋的中年婦女議論得最起勁。我們往下就會從她身上看出,對林虹的輿論毀謗來自怎樣深刻的利害背景。而女人的嫉妒,也在這裡表現出全部惡毒性。有人嫉妒林虹的美貌。有人嫉妒林虹走路時沉靜文雅的風度。有人嫉妒林虹的文化教養。總之,人人嫉妒自己認為有但實際上沒有的東西。在嫉妒時,人人又顯示著自己的優越性。「這種女人臭塌了。」一個細骨伶仃的中年演員輕蔑地罵道,這是在顯示她有個好名聲,雖然實際上她可能名不副實。「像她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還要她?」一個胖乎乎的售貨員瞥著白眼,顯示出她有個名正言順的丈夫,雖然她經常挨丈夫打罵。「不正經。風流貨。」她們又共同用嗤之以鼻的斥罵來表現自己的正派。其實,對「不正經」的過分義憤,往往是因為自己就不正經;對「風流」的過分義憤,則常常反映著對風流的羨嫉。議論和辱罵的聲音越來越大,故意想讓林虹聽見似的。林虹臉色變得蒼白,嘴唇不易覺察地纖顫著。這是輿論對弱者的殘酷宰割。她依然略仰著額頭目視前方很沉靜地走著。她的沉靜使那群女人議論的聲音更高了:「這不是把接待站的小矮個兒又勾搭上了。」「呸!」一個很響的唾聲。林虹慢慢轉過頭,冷冷地朝那兒看了一眼,又繼續朝前走。小周低著腦袋,他隔著空氣能感到林虹身體的顫抖,但是他沒有勇氣出來維護林虹。這時,那個像麻袋一樣肥胖的女人突然叫起來:「小周。」小周不得不停住。胖女人趕到前面,迎面擋住小周和林虹,「你這是去車站接人了?」她看了看小周手裡的旅行袋,有意高聲說道。「我,我是早晨跑步來的,碰上她……」小周臉漲得通紅解釋著。「你這是接的你的誰啊?」胖女人打趣地問小周道,然後又轉向林虹,親親熱熱地大嗓門問道:「你是從哪兒來啊?」「這是陳村中學的林老師。」小周連忙解釋道。「你就是林虹啊,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反潮流的英雄啊。」林虹氣得嘴唇一陣哆嗦,她剋制住自己:「小周,這位是誰,你不給介紹介紹?」「噢,這是老傅,傅紅花,縣劇團副團長,是咱們縣常委馮耀祖的愛人。」小周連忙介紹道。林虹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紅花一眼:「你叫傅紅花?」她平和地打量著對方,「你的兒子也是因為走私銀元被抓過吧?」傅紅花一時張口結舌。「你做家長的以後要好好教育孩子。是不是?」林虹像老師耐心勸誡學生家長似的溫和說道。傅紅花紫紅的胖臉更紫了,被堵得好幾秒鐘說不上話來。「我不用你來教訓我!」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嚷道。「你要記住,身教重於言教。上樑不正下樑歪。是吧?」林虹像沒聽見對方嚷似的,依然平和地看著對方說道,然後轉過身,「小周,咱們走吧。」兩個人又往前走了。後面還在罵什麼,林虹不去管了。一個人只有不斷把過去拋在後面置之度外,才能往前生活。小周低頭走著。他被疚愧壓迫著。一個男子漢在自己愛慕的女性受侮辱時不能挺身而出,是最大的懦弱。「林虹,我……」他困難地說道。林虹寬諒地笑笑。她的心在那一場酷刑后還在哆嗦,但她的臉卻能平靜地微笑。「我……你拿上旅行袋,我回去罵她一頓。」小周把旅行袋塞到林虹手裡,轉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