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雖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檢,可是卻要比吳江縣縣太爺的位置還肥呢!是以並沒有人做得長,沒打點好上司的,被同僚擠走的,最黑的那一個結果也是最慘的,衝撞了過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貪墨,官府里竟處了剝皮的刑罰。活人剝皮,想想就讓人渾身哆嗦。
湯巡檢來了之後,一改先前之風,每艘船都一樣巡查,收繳稅賦,可是從不與牙行老闆或者船主們來往,更不用說在一起吃酒看戲,過往船上裝的不論絲還是綢都一點不佔,一清如水,再沒有人能說出什麽不是來。
這樣的人,可不是一點小利或者一個媚眼能打動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經投懷送抱了也沒有用。男人嘛,見了女人便像饞貓一般,但是偷了腥也就丟過手了,鄭源先前被她抓住時也曾向她承認過,他在府城裡雖會隨大家去玩玩,但是家裡的妻子卻還是最重要的。
湯巡檢比起鄭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點,那可是有遠大目標的人,他在盛澤鎮的行事作風讓雲娘覺得,湯家雖然落魄,他亦是被貶成九品的小巡檢,可卻不會永遠如此的。
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樣的道理,湯巡檢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會娶名門大家之女,至於現在沒有納妾,也是為了不在續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響了娶妻大事。
因著湯巡檢曾幫了自己的忙,讓她學會了織妝花紗,雲娘一直是極感謝他的,又覺得這樣的人也合該他陞官,在盛澤鎮里不取大家一絲一錦,將來到了朝中也會是個清官,總歸是老百姓得利。
聽說京城裡的皇帝老子最喜歡清官,湯豆腐必然會有得他欣賞的時機,那時他也就一飛衝天了,所以怎麽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這頭雲娘胡亂想著,那頭荼蘼出了門更加開心,也不知顧忌,又拍著手笑道:「湯豆腐一口回絕了,可是豆腐西施還沒死心,要不她怎會搬到湯豆腐衙門旁的房子里去了?那天馬二嫂就說她是想……那叫什麽來著,對了,豆腐燉湯,生米成了熟飯!」
若按馬二嫂這麽說他們還沒有首尾?這樣的話本就是坊間大家最喜歡聽的,雲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問問湯巡檢和豆腐西施到底是什麽情況,卻不好再問荼蘼,畢竟荼蘼還是個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雲娘日日在家織錦,其實也是悶的,就是今早出門買魚,固然只有她買得好,但其實她心底是有幾分想藉此放鬆一下的意思。
織錦時一直低頭,手腳不停,又是連著織了這麽多天,她渾身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門走走,又說起這樣的話頭,便有意趣多了,會心一笑時,才發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好心情了。
正開心,抬眼便看到剛剛她們提到的前街馬二嫂正從路對面笑著快步走過來打招呼,「雲娘,好久不見了啊!」
雲娘笑道:「二嫂可好?這些日子忙著織錦,就沒怎麽出門。」
「你這樣的巧媳婦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吳江縣的官織廠里看了一回,竟學會了織妝花紗,整個盛澤鎮里獨一份!現在又整日關在家裡不停地織,恐怕那銀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鄭家了!」
「哪裡有二嫂子說得那樣,」雲娘趕緊笑著擺手,「也不過比平常織錦略好一點而已,」說著便要走,「我趕著要去河邊集市買些小魚小蝦炸了過年吃,這便先走了。」
「哎喲喲!你們家裡還要吃那炸河蝦?那是先前窮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創時,盛澤鎮不過是吳江縣的一個村子,因正臨著盛春河,便叫了盛澤村,只有幾十戶人家,臨著河邊種稻種桑養蠶。天下太平後,江南日漸繁盛,盛春河裡過往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處河灣最適合泊船,便時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頭,再後來就形成了一個小鎮,不過幾十年間,現在竟有了幾萬戶人家。
之所以這樣快就生出這許多人家,除了水道便利,根本是因為織錦的興盛。自許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後,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將家裡的錦送來賣,平安渡慢慢變成一個大集市,接著便有更多的人遷過來,在這裡織錦開設牙行,鎮子便越發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遷來的人就越多,就比如雲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人遷到盛澤縣,也有像雲娘一樣嫁到這裡的。
鎮子上雖然百業興盛,但還是以織錦販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織錦,或是販錦。
販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著一家,想做得好,本錢要多,人脈要廣,並不是尋常人家能做起來的,但是織錦便不同了,就是最沒有本錢的,只要能買得起一筐蠶繭來,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繅絲。
繅出絲便可以去換錢,有人直接拿這絲織成素綢,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綢。
至於選出好繭用繅車繅出好絲,再並絲拈絲,整經卷緯,染色,精織細絡成好錦,那便又是另一個價。
而雲娘現在織的妝花紗就更加不同了,十幾個顏色的絲,還有金銀絲,都要在一台織機上織,每一根絲怎麽織都有絲譜,半點也不能錯,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織染局才有這樣的手藝,並不外傳的。
近年織錦越發繁盛,外面便漸漸有學會的,但也僅只有幾家能織,各自奇貨可居,雲娘機緣巧合也學得了,便在自家裡織時都要關上門,恐別人看了去。
馬二嫂家也是織錦的,她和丈夫馬二前年攢夠了錢買了一架織機,夫妻兩人日夜輪流織錦,就連孩子也早學會了。只是他們才會織最簡單的素綢,便貪心想學妝花紗,可雲娘怎麽會輕易教了人?
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盤不那麽容易達成,便想把孩子送到雲娘家中做工,表面說不要工錢,其實就是想偷師。她自知鄭父鄭母難說話,便想欺雲娘年輕臉嫩,逼著她答應。
雲娘平日是躲著馬二嫂的,就因她曾多次提起讓馬家小囡來給自己幫忙的話,只是剛剛只顧著聽荼蘼講豆腐西施和湯巡檢的事,並沒有注意才讓她攔住了自己。既然已經無處脫身,她便笑道:「我們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綢,今年織的錦還不知道夠不夠得上賠的呢,正是窮人家。」
「哎呦呦!你們家若是窮,我們豈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馬二嫂一面嘆息,緊緊地拉住雲娘袖子道:「我們家小囡過了年就十歲了,雖然還不大,但是卻有眼色,又會繅絲並絲之類的活計,不如就送到你們家裡幫著做兩年,工錢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們家裡不缺人了,絲是從外面買的,五台織機五個織工,也各自守著各自的織機。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著,雜事是荼蘼來做,小囡那樣機靈,別人家缺人手的多著呢,每日怕不給幾十個錢?」
既然馬二嫂不明著說,雲娘便也只裝不知道馬二嫂想讓小囡學織錦的意圖,只是隨口笑談。
「你怎麽能不懂我的意思?」馬二嫂只得又說:「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讓小囡過去專門給你打個下手,你帶她些時候,平日里就可以讓她幫你織,你只在一旁看著就行了,豈不是輕省了許多?」
雲娘在心裡冷笑一聲,若是自己要用小丫頭,自家買一個根本不在話下,只是一則老人家勤儉慣了,捨不得買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則就是雲娘也怕家裡來了人偷看自己織錦,將織妝花紗的法子學了去,這可是將來自己要教給女兒媳婦的,外人哪一個也不傳!
可畢竟是街坊鄰居,話卻不能這樣說,她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這兩天就回來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門了,在家裡倒也不方便。」
馬二嫂見雲娘如此說,便嘻嘻一笑道:「你還提鄭源,別人販綢十天半個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說不讓他去,過了中秋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絆住他的腳。」
雲娘最聽不得這樣的話,臉都漲紅髮紫了,「去年我家失了綢,官府里總要常走動問一問,若能找回來豈不更好,源郎若不是為辦這樁事,哪裡會這麽久不回家?」又道:「這一次他回來了,不論找沒找到丟了的綢,我都不讓他再走了。」
馬二嫂明知雲娘硬撐著,卻不與她爭,依舊是笑著,「我是真心為你好的。你沒個孩子,婆家娘家哪一個靠得住?收個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經拜了師,便與親生的兒女有什麽兩樣!先生都說什麽『天地君親師』,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你老了,小囡定會孝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