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聊贈一枝春(八)
蘇禧跳下水救起了她,林婉柔對此十分感動。在她眼裡,蘇禧身份尊貴,不必也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今日卻紓尊降貴,她怎會不打心裡頭覺得感激?
無以為報,她將這份心意放在心底,是隨時準備報答的。只是想起在蓬萊殿時,蕭望之目不斜視的模樣與他的話語,林婉柔便沒有來由,感到一陣傷心。
被蕭大人冷落與忽視,她本該習以為常,然而今日所見,她竟是依然無法鎮定。林婉柔不大想得明白,也揮不去心裡的難受,這讓她感到失落,情緒異常低迷。
救她的人是女皇陛下,蕭大人作為臣子,且是輔政大臣,在乎、關心或是著急陛下的情況,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林婉柔覺得自己明白這個道理,可沒有用。
哪怕懂得這麼一回事,她仍舊在意。她介懷他這種態度,也介懷他在關於她的生死之事上,不存在一絲一毫的關心。一直以為懂得的事,何以今日會無法接受?
林婉柔獨自愁悶半天,待到得翌日,高公公親自到肅寧伯府來傳話。高公公說前一日將她推下水的人已是受了懲戒,陛下望她好好休養,莫要思慮過重。
彼時把林婉柔推下水的人乃為承恩侯府的五小姐。她在宮裡闖下了大禍,消息傳回侯府後,承恩侯便即刻入宮請罪去了。禍可不及侯府,五小姐受罰卻無意外。
除去傳達這些關心之言,跟著高公公來的宮人還一一捧上百年老參、靈芝等物,都是陛下賞賜。這一舉一動,無不是透露著關切,叫人沒有辦法不感恩。
林婉柔問:「陛下今日身體可好了一些?」
高公公笑道:「林三小姐安心,陛下今日好多了,您也要好好將養身子。」
林婉柔心中動容的點一點頭:「多謝公公關心,也煩請高公公且代我謝過陛下,待他日陛下痊癒,我再親自入宮謝過此番恩典。」
送高公公到了肅寧伯府門口,林婉柔看著他上了馬車,預備回宮裡去了。在馬車臨到要走的一刻,她突然喊了馬車裡的人一聲,語氣頗為急切。
高公公掀開馬車帘子,好脾氣笑著:「林三小姐可是還有事?」
林婉柔也看著他,頷首說道:「我隨您進宮。」
嗆了水、受了寒,還挨了蕭大人訓斥的蘇禧,躺在床榻上做可憐巴巴狀。入宮來看她的大長公主才剛走不一會,蕭望之後腳便進來了,他身後宮人手裡端著葯。
若是當真算起來,自打出生到現在,白婼從沒有遭過這種罪。她是先皇和先皇后的掌上明珠,沒有敢欺負她、陷害她、給她好果子吃。蕭望之心裡再清楚不過。
前一日,他在衙署里聽到陛下落水了的消息,未及細聽,匆忙入宮,在路上才將事情弄了一個明白。有那麼多人在,是不必她做這種事,她卻不管不顧的……
在蕭望之看來,這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行為,因而訓斥。身在高位,她應該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帶來影響,不是什麼事都能隨心所欲。
惦記著昨天有人懟了她,蘇禧乍看到蕭望之,便是一笑:「喲,今天吹什麼風,竟然把蕭大人吹來了?您今天過來,莫不是又要教訓教訓我?」
蕭望之以為自己昨天說的話,語氣雖不夠好,但沒有那樣的沖。現在被這麼譏諷了兩句,他便也笑了笑:「豈敢?陛下永遠都對,容不得旁人有半分的質疑。」
蘇禧斜他一眼,蕭望之面不改色,又說:「先皇陛下於彌留之際,放心不下,授命臣輔佐陛下管理朝政。而今卻連看顧好陛下的安全都辦不到……」
「停——」蘇禧打斷他,妥協了,「我衝動、我魯莽、我沒有分寸,我檢討、我反省、我乖乖聽話,可以了嗎?」把駕崩的人都抬出來了,她還能說什麼?
蕭望之揚了揚眉道:「陛下該喝葯了。」
蘇禧:「……」這話聽著怎麼就這麼像罵人呢?
宮人將葯碗捧上來,蘇禧看一眼又去看蕭望之。
她無奈發問:「蕭大人,您難不成還準備親自監督我喝葯?」
蕭望之正準備說話,高公公回宮復命,將林婉柔也帶了進來。林婉柔瞥見立在屏風后的蕭望之,視線淡淡掃過,是少有的鎮定,而後徑自走上前去與蘇禧行禮。
蘇禧免她的禮,瞧著挺高興的:「你怎麼來了?」
林婉柔對蘇禧展顏一笑:「陛下因我才這般的,終究過意不去……」
蕭望之自覺自己在這裡耽誤她們說話,和蘇禧對視過一眼,識趣悄悄退出去了。蘇禧招林婉柔上前,讓她坐在床榻旁,仔細看看她,問:「怎麼瞧著有心事?」
林婉柔是真心認為自己將心底的事藏得很好的,蘇禧忽然發問,渾似那些全被一眼看穿了。連她的爹娘都沒有發現的,陛下怎麼就注意到了呢?她一時呆愣住。
蘇禧屏退左右宮人,拉著林婉柔的手:「是為了昨天的事?」林婉柔搖搖頭,蘇禧便追問:「那是怎麼了?或是有別人為難你?」
林婉柔知道,沒有人為難她,不過她自己為難自己。往日關於蕭望之的事情,她在蘇禧面前不避諱,今日談及了這些,林婉柔同樣不遮遮掩掩,決定要說出來。
「昨日落水,陛下將我救了起來,自己卻……後來,我在這兒守著陛下,原本是心無雜念,但蕭大人出現之後……」她頓一頓,說,「總覺得心裡不大好受。」
一旦談及心底的事,起了頭,林婉柔便一股腦的說了出來。對於此時的她而言,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可以傾訴的機會,和一個她覺得可以信任的傾訴對象。
蘇禧耐心聽林婉柔說著心裡的苦悶,暗地裡卻欣賞著美人別有韻味的滿臉愁容。待她說完,蘇禧才寬慰她道:「情之一字,莫不如此,我同我夢裡那個人……」
林婉柔聽到這麼一句話,眨眨眼看著蘇禧,輕易被勾起了興趣。蘇禧一笑:「為何這樣看我?我覺得你看蕭大人,和我看夢裡那人是差不多的。」
「有時覺得他很近,觸手可及,有時又覺得他很遠,再怎麼努力都夠不上。你會覺得失落,不見得是因為他,也許只是因為發現他不是自己想象的那個人。」
林婉柔說:「我想象的那個人?」
蘇禧點一點頭:「蕭大人原本便是冷麵無情的性子,你往前不清楚的么?」
林婉柔說:「便是因為知道,才想不明白。」
「那不正是如此?」蘇禧同她說,「也不過看清楚了他的真實樣子罷了。」
林婉柔幾乎被說服,以為這番話頗有道理。事實上,這一段時間,不知是否覺得有了許多事情可做,她已經不似往前般頻繁去蕭府等著,只為遠遠看他一眼……
蘇禧一邊觀察林婉柔的表情,一邊「循循善誘」問:「假使是現在,回頭看看,會不會和以前那樣非君不嫁?可是覺得有些不同了?」
林婉柔擰眉思索起了蘇禧的問題。
半晌過後,她低眉一笑:「當局者迷,陛下是點醒我了。」
這一句話來得太快,即使是蘇禧自己也沒有想到救個人帶來這麼多的方便。這樣看起來,林婉柔是個性子果決的,做起決斷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昨天的這一波,一點都不虧。
蘇禧心底驚喜,面上故作疑惑問:「怎麼這樣說?」
林婉柔笑了笑:「我往前對蕭大人的執念,如今才看得明白,確實荒唐了一些。」
蘇禧說:「也不必這樣否認自己……」
林婉柔搖搖頭,又笑說:「不管怎麼樣,蕭大人的確是好人。」
這是……愛過?
圈粉脫粉就在一瞬間,粉絲無情,蘇禧又一次真正見識到了。
「陛下方才說……」林婉柔謹慎的開口。
蘇禧看向她,她才問,「陛下說的夢裡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蘇禧笑說。
林婉柔眼裡滿是不解,又問:「陛下記得他的長相么?」
蘇禧沉吟,片刻后說:「依稀記得他身材修長,氣質沉穩,似乎有一張線條輪廓十分俊雅的面龐……可是我醒來之後,便想不起來他的臉。」
林婉柔細細追問過幾句,比如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蘇禧含含糊糊的回答,她蹙眉想了半晌,遲疑的說:「陛下……我怎麼覺得……」
蘇禧看向她,林婉柔也看她,卻笑笑,將剩下半句話說完:「陛下說的這個人,總覺得……和蕭大人有些相似之處……」
「嗯?此話怎講?」故意引導著她說出這話的蘇禧裝糊塗,「若是蕭望之,我豈會不清楚?他長得什麼樣子,我難道還有不知道的么?」
林婉柔促狹道:「待我同陛下分析。這其一,身量修長、氣質沉穩,蕭大人難道不符合嗎?其二,蕭大人便是因為生得好看,才被先皇欽點為探花郎的……」
蘇禧皺一皺眉,臉上遲疑之色越發明顯。
她說:「若照這般推論,未免牽強,何況我同蕭大人向來清白。」
林婉柔嘆口氣,坦白道:「蕭大人在我心裡,便一直是陛下說的這個樣子,因而陛下這般形容夢裡的人,我便想起蕭大人……我渾說一通,陛下勿放在心上。」
跟著高公公入宮的林婉柔起初是想要留在宮裡照顧蘇禧的,蘇禧自然不應允。她將肅寧伯府的三小姐留在身邊伺候自己,這像話么?這麼點分寸,她還是有的。
晚一些的時候,林婉柔仍出宮回肅寧伯府去了。
蘇禧將高公公喊到自己的面前。
她問:「先時我喝醉酒,可曾做過一些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