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章 侍女&攝政王(八)
正是春光爛漫之時,院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枝頭杏花也開得極盛,偶有清風拂過,花瓣便落在樹下那人的廣袖繞蓮琵琶長裙上。
案頭小爐上置著茶壺,白釉壺身上繪著幾株疏竹,漸有淺淡的茶香暗自浮動,氤氳茶霧朦朧縹緲,待到了火候,一雙素手提壺沏茶,一線清碧便直落入繪紋相同的茶盞中,行雲流水,矜貴雅緻。
風景如畫,美人如花。
她將一盞往旁邊丫鬟打扮少女的方向輕輕一推,「嘗嘗。」嗓音溫雅柔和,只聽著便覺得悅耳萬分。
「卿鳶謝過姑娘賞賜,」那素色羅裙的丫鬟抿了抿茶水,道,「姑娘茶藝過人,奴婢自愧不如。」
顧央微微一笑,「三年來這種話你不知說過多少次了,今日我便要你好好品品這茶如何。」
少女清秀的面容已經長開,雖然仍舊比不上如今名滿京城的第一美人的明麗,但也生得明眸皓齒,瓊鼻柳眉,再加上她時時噙著溫和的笑意,只令人覺得如沐春風,自有一股讓人移不開眼的韻味。
「茶香清而不膩,色澤通透,就是不知這茶飲起來如何。」不待卿鳶開口,便有淺淡低沉的聲音傳來,正是她熟悉的音色。
顧央當即站起身來,提起裙裾快步到蒼豫面前,嘴角笑意柔軟,「王。」
蒼豫面色柔和的點了點頭,三年時光流逝,他已將近而立之年,面容卻依舊清雋如昔,只是一雙眼眸越發深邃內斂,反倒更添了別樣的魅力。
此時他嗓音微微含了笑,不經意間便引人沉淪,「阿央不請我去嘗嘗你的茶么?」
「不,」她挽住她的手臂,眉目清秀又帶著這時候少女獨有的嫵媚,「我的手藝向來比不得王,王既然來了,便煮茶給阿央嘗嘗罷。」
蒼豫並未因她直白的拒絕而生氣,或者說三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包容她的一切,親昵颳了刮顧央的鼻樑,他淡淡笑道,「好。」
他煮茶的模樣格外好看,抬手之間般般入畫,顧央在一旁欣賞著美人煮茶圖,忽然聽那「美人」道,「再過十日你便要及笄了。」
及笄,便意味著從此可綰髻插簪,也意味著......可以嫁人了。
顧央心中想著,面上依舊溫和無害道,「是。」
蒼豫將那煮好的清茶沏入杯中,蓋上茶蓋微微搖晃,再揭開,便見那茶末正成一幅雲霧山水圖,他淡淡將那茶盞遞與顧央,似是慨嘆,「阿央也是大姑娘了。」
顧央捧著香茗笑了笑,卻並沒有接話,蒼豫的語氣與這三年來的做派,無不說明了一個她並不願意看到情況——他分明是在養女兒。
她自信蒼豫並非對自己無動於衷,只是他向來克制內斂,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而她又不可輕易點破,否則以他的性子,要麼是終成眷屬,要麼便是老死不相往來,而她承擔不起后一種結果,只能求一擊必勝。
而十日之後的及笄禮,更是印證了顧央的猜測。
三年來,京城裡無人不知攝政王寵著一個小丫頭,起先有些人還不甚在意,覺得她不過一個玩物,只是某次府宴上一家小姐當眾羞辱了那小丫頭,不僅被她反駁得啞口無言,其父更是在朝廷上被攝政王當堂訓斥教女不嚴,小皇帝也直接罰去了他三個月的俸祿。
一時間,不論眾人心裡想著什麼,面上見到顧央都會客客氣氣地稱一聲「顧姑娘」。而顧央的及笄禮,也是各懷心思前往赴宴。
及笄禮大辦,顧央一早便被卿鳶叫起來梳洗打扮。
服飾是前些日子蒼豫同她一起挑的,藍邊淺粉蓮花綉紋高腰儒裙,秋香色紗締曇花紋披帛,鵝黃忍冬紋繡鞋,白玉嵌珠纏絲耳墜,鴉色的長發以櫻色的緞帶繫於腦後,溫軟而殊麗,嬌俏而清雅。
攝政王府的花園中,小皇帝特遣了宮中的禮儀官前來,待到綰髮插簪之時,按古禮應是由長輩持禮,而顧央身為「孤女」,並無長親,則應由福澤深厚的老人來持禮。
只是待禮儀官唱了禮,卻是蒼豫來到了她身後。
他雖未言明,但此舉也算是在眾人面前說明了兩人的關係,無關風月。
顧央心中感到棘手,也知道不可當眾駁了蒼豫的面子,只得跪在蒲團上輕聲道,「王?」
蒼豫淡淡笑道,「怎麼,我親自來為你綰髮不好么?」
顧央微微搖頭,「王能為阿央綰髮,阿央高興都來不及呢,只是王會綰髮么?」所幸蒼豫也並未言明,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還有迴轉的餘地,只是攻略一事,要抓緊了。
見她一副不太信任的模樣,蒼豫不免失笑,他抬手解開她發上的緞帶,順滑的髮絲頃刻落入玉白指間,「你且看罷。」
蒼豫綰髮的動作並不十分熟練,但卻很輕柔,連一根髮絲都未扯到,將最後一縷發綰好,顧央只覺頭上微微一沉,便聽得身後那人溫和的聲音道,「阿央,恭祝你成人。」
她還來不及答,便見那禮儀官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綢布,高聲唱道,「顧央接旨——」
賓客們聞言,也口中高呼萬歲跪下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孤女顧氏,溫婉清端,孝善仁和,德才兼備,朕感其孤苦,侍帝有功,著即冊封淮安郡主,欽此——」
眾人嘩然,顧央側首去瞧那人的神情,日光刺目,恍得那人的神色不辨,只見一雙幽邃如深夜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溫和,亦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淮安郡主,」禮儀官見顧央遲遲不動,喚道,「接旨罷?」
......
月色朦朧,攝政王府的亭台樓榭都蒙上了一層飄渺的霧色,而蒼豫的屋內,窗上影成雙人。
「可喜歡?」
換在以往,顧央自然不會這麼晚了還來打攪蒼豫休息,只是近日發生的一切,讓她有必要走這一趟,可蒼豫不待她說話便遞了一套頭面過來,說是及笄之禮,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低頭打量起及笄之禮,蒼豫知道她向來不喜歡什麼艷麗之物,便送的是一套鎏銀鑲珍珠藍寶石頭面,既不張揚,又恰到好處不失她如今郡主的身份,頭面上的每一處細節都做得極為精細,沒有個十幾日是做不來的。
撫摸著頭面上的精緻蝶蘭暗紋,顧央沉默了片刻,還是開口,「王......早已想好要讓陛下冊封阿央為郡主了?」
「是,」他的眸光如同案上燭火般溫和,「阿央不喜歡嗎?」
「為何?您明明知道,阿央並不需要這種名頭!」可不是只空有一個名頭,既無封地也無賞賜,冊封郡主必定要太后的首肯,蒼豫去求這道聖旨,不知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不必想那麼多,阿央,」蒼豫伸手似乎想要撫摸她的臉,最後還是只將手落在她的發頂,他溫柔道,「我護著的人,自然是要最好的東西。」
他雖然一直溫和待她,卻從未像今夜這般溫柔,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眸子仿若霧氣繚繞的群山,彷彿有許多東西,卻又彷彿什麼也看不出,她心中微沉,眼眶不由自主地發澀。
「阿央已經有了最好東西,不需要其它。」
「乖,」蒼豫神色包容,彷彿在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的阿央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這樣,旁人才不會看輕了你。」
「阿央不在乎!」她急急打斷了他的話,面上霎時滾了淚珠,固執地不願去聽他將說的話,「阿央從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
蒼豫一時間有些怔愣,他見過許多模樣的顧央,溫和的,柔順的,嬌俏的,沉靜的,只是,從未見過這般流淚的她,那個無論何時都看起來都年少老成的少女,原來還有這般脆弱的時候。
「別哭,」他無奈抬手去拭她腮邊的淚,微微嘆道,「阿央,別哭。」
想他在萬馬千軍刀光劍影前也不會眨眼,卻會因她一滴淚而慌亂,真是......孽緣。
看她終於止了淚,蒼豫無奈道,「怎麼這般容易便哭了,往後你的夫君怎麼受得住?」
顧央心裡暗嘆一聲還是不能將蒼豫糊弄過去,面上煞白,「王要將我嫁出去?!」
「大姑娘了,自然是要出嫁的,」他揉了揉她的長發,只有自己知道心中有多複雜,「我們阿央,定然要嫁這京城裡最俊逸的才子。」
「我不要!」第一次,她猛然揮開他的手,踉踉蹌蹌退了幾步,神情滿是不敢置信,只是這般顯然不能改變他的主意分毫,半晌,她露出似笑似哭的神色,「您......也不要阿央了么?」
「阿央......」他的聲音哽在喉間。
她眼中的光亮黯淡下來,恢復成了平日里冷靜的模樣,卻讓他胸口的澀痛漸漸擴大。
「阿央一直以為,這三年伴在王身邊,王已經明白阿央的意思了,」顧央微微笑起來,直直看著蒼豫的眼睛,「您一直知道的,對不對?」
他張了張嘴,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阿央......我長你十四歲,身陷輪椅,半隻腳踏入土的人,若是再年少輕狂一些,孩子也該有你這般大了。可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年華,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君,有我在他不會納妾,你們琴瑟和鳴好好過日子,再......再生幾個兒女,比起在我身邊,要好過太多。」
顧央靜靜地看著蒼豫,將近而立的男人,即使是在輪椅間仍舊清俊美好的不似人間,她知道他是真心為她著想,以她玩物的身份,能得他如此對待,是此生之幸。
其實她一直對蒼豫這類人很有好感,他們成熟、優雅、體貼、包容,歲月的洗禮使他們更加穩重妥貼,和他們在一起,能感受到被包容的溫暖。然而他們也往往更加理智,並不會因為情愛而衝動,總是有更多顧慮,而她卻將他逼到如此地步。
只是為了任務,顧央也不得不繼續逼迫他。
「阿央只問一句,」她看著他,莫名悲涼,「王能否告訴阿央,在王的心裡,可有一丁點兒喜歡過阿央?」
「阿央......」他微微蹙起眉,聲音幾近虛無。
「......我知道了,」顧央再一次笑起來,「阿央從未違背過王的意思,既然王希望如此,那便,如您所願。」
蒼豫瞳孔猛地一縮,只是那人再不給任何反駁的機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夜裡起了風,那人雪白的衣裙高高捲起,猶如蝶翼,孤意而決絕。
「阿央......」他攥起手,看著那抹雪色終究消逝在夜色里,緩緩闔上眼,彷彿從未有過去追她的念頭。
原先總是她看著他的背影,如今,總算輪到由他看著她離開。
他看著長大的姑娘啊,值得最好的——最好的身份,最好的首飾,最好的衣裙,最好的夫君。
不是他。
不會是他。
他垂眸看了一眼毫無知覺的雙腿,唇邊牽起一個弧度。
剜心剔骨,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