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傾訴
這段感情自然遭到了林尋的反對,林尋希望栽培陳燁凱,讓他在哥倫比亞任教,並擔當自己的助手。但在擔任助教的課程上,與本科生談戀愛,會極大地影響陳燁凱的前途。
而梁金敏則鼓勵陳燁凱,只要認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就不要害怕,主動辭職,或換一家大學,甚至放下學業,去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
陳燁凱患得患失了一段時間,龍生也明白到,雖然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陳燁凱,但陳燁凱的人生不可能只有自己。龍生不懂感情,也從來不會去表述,他選擇了躲避與退縮,他決定不再拖累陳燁凱,準備退學回日本。而就在提交退學申請前,他讓陳燁凱,陪他去阿根廷看一次伊瓜蘇瀑布。
那次旅行里,陳燁凱終於正視了自己的心意,對他來說,龍生就像一劑藥物,能讓他忘記一切,沉溺在其中,感覺到了真正的幸福。他彷彿為他而生,為他而活著。
而回到學校后,愛情的藥效過了,陳燁凱不得不直面林尋的怒火,以及梁金敏班級上,學生的投訴。一邊是他從小就鍾愛的專業,一邊則是龍生的未來。最後,在林尋的說情下,學校終於網開一面,去除陳燁凱的職位,讓他繼續跟隨林尋讀研究生。
林尋考慮過為陳燁凱牽線,讓自己的得意門生與一位老朋友的女兒結婚,結果陳燁凱和一個本科生談上不說,還朝家裡出櫃。鬧得驚天動地,最後幾乎斷絕家庭關係。國內提起同性戀,一貫都是理解寬容,但落到自己兒子身上,不行。陳燁凱則一意孤行,辭去助教職位后,與龍生住到了一起。
感情穩定下來后,林尋要求陳燁凱把時間多放在學習與課題上,陳燁凱度過了戀愛初始期的甜蜜后,也開始漸漸收心下來,考慮未來的規劃。
但陳燁凱與龍生就像結束熱戀期,進入摩擦期的所有情侶,開始面對人生中各種各樣的問題,譬如……龍生需要陪伴而陳燁凱大部分時間都必須在學校做課題;龍生的情緒陳燁凱偶爾會忽略;對家庭的態度不一,對朋友,對親人,對導師……等等,陳燁凱第一次談戀愛,對一瞬間湧現的問題有點措手不及,忽略了龍生的感受。
他需要讀書學習的時間,也習慣了獨處。事實上過往許多年裡,他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念書上,很少關心身邊人的想法。與龍生同居的這個舉動,無異於步入了一段婚姻,而對於如何經營一段婚姻,他還完全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我還記得,龍生總會在半夜驚醒。」陳燁凱想了想,說,「轉身抱著我,他太害怕失去我了……」
余皓與周昇安靜地聽著,咖啡已經涼了。
陳燁凱又說:「那時我很累,很累很累,我希望他稍微安靜一點,我白天總是很疲勞,晚上卻得不到充足的睡眠,有時我在研究室里,甚至有點怕回去。那段時間裡我們的話說得很少,我總是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就會突然生氣,朝我大喊大叫……你們沒談過戀愛,不太理解那種感受。」
「家」的責任對陳燁凱來說,已變得越來越沉重,他嘗試與龍生好好溝通,但每次說開以後,過不了幾天,一切又會變回原樣。而後發生了一件事,對他們的關係,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龍生的一個朋友借用他的手機,發現了他們的性|愛小視頻,傳到自己手機,再小範圍傳閱,最後不知道被誰傳上了Tumblr,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余皓:「……」
周昇:「……」
「已經刪了。」陳燁凱說,「還有一些被下載過的沒辦法,剛在一起的時候,被愛情沖昏了頭,拍過幾段。後來我差點槍殺了龍生的那個朋友……幸好在他的勸阻下懸崖勒馬……有時候我覺得在我的性格里,天生就有種歇斯底里的暴力,只是大多數情況下藏得很深。」
余皓頓時想起了那天晚上,陳燁凱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其實老外很多都喜歡拍。」周昇岔開話題說,「同性異性都一樣,想留住自己年輕時的記憶怎麼了?」
陳燁凱笑了起來,說:「你應該沒興趣,余皓你別去搜,太尷尬了,不過應該也搜不到了。」
余皓忙尷尬道:「我……我保證絕不去搜!」
「龍生為了那件事情,一直朝我道歉。」陳燁凱嘆了口氣,說,「我實在是太心煩了,同學們的態度,朋友背後的議論……煩得我受不了,還有很多人跑到我的INS下留言……」
「龍生應該是最難受的吧。」余皓說。
「對。」陳燁凱說,「但後來,我提出,我們還是先分開一段時間,都冷靜一下吧。我想把畢業論文好好寫完,再帶他去我們走過的南美洲,去秘魯的馬丘比丘,去很多地方……去世界最南端的那座白色小教堂結婚。」
說到這裡,陳燁凱停了下來,抬起一手,以手腕按壓了下眼睛。
余皓伸出手,覆在陳燁凱握著咖啡杯的手背上,周昇也伸出手,兩人一起覆著他。
「謝謝。」陳燁凱笑道,「那次之後,我就都放在心裡,沒有朝任何人說。」
不久后,龍生又回來了,陳燁凱察覺龍生的精神狀況有點不對,帶他去看醫生,發現他患上了抑鬱症。家族史的遺傳因素,在戀愛中的不安全感、焦慮、最終流傳出去的視頻使他自責,面對所有「善意的安慰」……這是生理問題,需要注意吃藥。那段時間裡,陳燁凱忙得焦頭爛額,本想放棄畢業論文,龍生卻堅持讓他忙,否則不會再留在他的身邊。
陳燁凱只得監督他按時吃藥,並買好了票,準備在答辯結束后,帶龍生一起去,然而答辯當天,龍生沒有按說好的前來,與陳燁凱約會晚餐。
他又獨自離開了家。陳燁凱馬上去報警,警察不受理,理由是不構成失蹤,陳燁凱得知龍生自己改簽了機票,當天從紐約直飛阿根廷。他追到阿根廷,來到他們訂好的小旅館里……
「他已經自殺了。」陳燁凱平靜地說。
「抵達的時候,現場被清理乾淨,旅店換過床單,請了幾個工人在刷牆,警察讓我看他從黑市上買回來的一把槍,裝在一個塑料口袋裡。」陳燁凱出神地說,「我記得那天的每一個小細節……他的身上,蓋著一張白色的床單,血都流幹了……」
「不要去想,凱凱。」周昇說,「這不是你的錯。」
陳燁凱笑了下,又說:「奇琴伊察外頭,有一個寬闊的蹴鞠場,傳說在瑪雅人古代的習俗中,蹴鞠比賽中,勝利方的隊長,會成為祭品,被砍下頭顱,獻給神明。」
「龍生喜歡看我踢球,那天我在遊客的面前,為他踢進了一個球。」陳燁凱喃喃說,「把球從廣場上踢起來,穿過比賽用的鐵環,也許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他……願意將我的餘生甚至生命,奉獻給唯一的神。」
「奇琴伊察的中間,還有一口井,龍生說,他相信,那是瑪雅人輪迴的道路,他一直想來,從這一生,直到那一生。他知道我不愛他,但他想和我在井邊許一個願望,這輩子做最好的朋友,而來生,則更進一步,他想當我的愛人。」
「我感覺到他對我的愛,是這麼深,能從輪迴的這頭抵達那一頭。可是我想,那句『我也愛你』這一生已足夠有勇氣去說,為什麼還要等來世?」
「好了,故事說完了,我得走了。」
余皓沉默半晌,陳燁凱喝完最後一點咖啡,起身,說:「坐在醫護室里,聽你的故事時,我想安慰你,余皓,只是我明白,言語的力量終究有限,我只能說,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朋友,當作一個願意聽你說話的大哥哥。」
「我也知道,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你;就像你今天早上,不知道怎麼來安慰我。說什麼都是蒼白而無力的,但我們的靈魂可以在此時此地,產生一種微弱的共鳴,這種共鳴來自於我們曾經遭受的磨難。」陳燁凱笑道,「來自我對另一個靈魂的辜負,我犯下的錯,從此已再沒有挽回的機會,而你的人生還很長,有更多的可能與陽光。」
「如今你想安慰我的心情,恰恰好就像那時的我的心情,我想,這也許就足夠了。」
陳燁凱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其他的都寄走了,走下樓去,車正等在後校門外。
「我走了。」陳燁凱朝兩人說,「抱一個?」
陳燁凱與周昇、余皓先後擁抱,抱余皓的時候,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說:「記得我說的。」
余皓雙眼通紅,陳燁凱卻上了車,離開后校門。
余皓與周昇在教師宿舍樓的台階前坐了下來,兩人對視一眼,周昇的眼眶也有點紅,說:「這陽光真他媽的刺眼。」
余皓說:「他的心裡,現在連避風港都沒有了。」
周昇問:「快遞送去哪兒,你注意了么?」
余皓平復心情,掏出手機,說:「我拍了一張。」
「查下地址。」周昇搖了搖煙盒,剩下最後一根。
「別抽了。」余皓說,「對心臟不好。」
「抽兩口。」周昇捏了下鼻子,說,「鼻子堵了,就抽兩口。他還是沒說那天晚上的事兒。」
余皓:「會不會是因為以前龍生的矛盾,外加梁老師被家暴,所以他才……」
周昇沉聲答道:「他說話做事,呈現得很正常,龍生的死也不是林尋的錯,家暴更不會讓他憤怒到想動手殺林尋的地步……記得他的意識世界里么,到處都是雷電,他想毀掉自己,這是比主動墜入潛意識更激烈的行為,必須把他拖回來,再問清楚,是不是咱們猜測的那樣。」
余皓低頭查陳燁凱的快遞地址,思考著周昇的話。陽光下,周昇卻靜靜地看著余皓,目光十分複雜,眉頭擰了起來。
「怎麼了?」余皓從手機里抬起頭,茫然道。
「沒什麼。」周昇別過頭,摸出手機,尋思半晌,拿起手機,伸長手,給兩人自拍。
周昇:「笑一個?」
余皓:「你有病吧……」
周昇:「笑一個吧。」
余皓望向鏡頭,和周昇一起被自拍下來,那表情既像哭又像笑,還像被陽光扎了眼。
「人生總是那麼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周昇說。
「總是如此。」余皓隨口答道,他查到了陳燁凱快遞的地址,上樓時他特地注意了下被運走的快遞,說:「這是個公益組織的地址……奇怪了……」
「不奇怪。」周昇說,「他想把東西捐了。」
余皓:「他會去哪兒?我看見他裝護照了。」
周昇:「應該回美國,他已經和家裡斷絕關係,不會回家。又這麼把房裡的家當清空捐了出去,總感覺很危險……睡覺去,走吧。回去拿身份證,上校外開房。」
「你確定他待會兒會睡?」
周昇說:「他昨晚上沒睡多久,現在一定很累,我猜飛機上他得睡會兒。不行我也得睡……」說著打了個呵欠:「昨晚總感覺沒怎麼睡。」
余皓固執地說:「你中午睡了,萬一晚上睡不著呢?」
周昇:「吃安眠藥唄!」
兩個男生買了安眠藥相約去開房,實在太詭異了,余皓心想。
中午,陳燁凱抵達郢市機場,過安檢,上了頭等艙。
「不吃了。」陳燁凱朝空乘說,「待會兒別打擾我,我睡會兒,謝謝。」
意識世界里。
「你看!我就說吧!」周昇道,「鐵定睡著了!」
余皓:「上哪兒找他去?」
周昇:「先開車走!」
陳燁凱的話證實了周昇的猜測,這座三層的小樓不會是避風港,他們必須儘快找到留在這裡的陳燁凱。余皓下樓時,望向雨林世界里密布天際的烏雲與翻騰的雷電。
熱帶雨林中著火之處,比昨天更多了。
樹木仍在坍塌,現出龐然大物穿行的軌跡,余皓道:「周昇?」
「什麼?!」周昇已出旅館,在外頭喊道,「跳下來!余皓!」
余皓:「有東西過來了!」
周昇:「跑啊!」
余皓一個翻身出了天台護欄,踩著三樓的窗戶,跳下二樓雨蓬,順著滑下,周昇的越野車開來,穩穩噹噹兜住余皓。
「蛋沒事吧!」
「別鬧!」余皓撿起一把槍,拉安全栓。周昇開車繞過旅館前門,一手搭到座椅後背上,轉頭倒車。
余皓:「你衣服……怎麼變了?」
余皓看見周昇上衣,居然就是陳燁凱與中川龍生在伊瓜蘇瀑布前合影時,陳燁凱穿的藏青色襯衫!
「什麼?」周昇根本來不及注意自己穿著,被余皓一提醒才發現,身上穿了件藏青色的襯衣,下身則依舊是越野軍服的迷彩褲,「我不知道啊!上回進來穿的就是這身,簡直像個娘炮!」
「這哪裡娘炮了!」余皓怒吼道。
「余皓你有病啊!」周昇道,「正跑路的時候,你跟我說一件襯衣娘炮不娘炮?」
「你先說的!」
「來了!」周昇剛倒車出去,剎那間一聲咆哮,一團黑色的巨物撞開雨林,一頭衝上了山坡!
余皓拿著槍,一時竟忘了開槍,只見一頭足有十米高的霸王龍出現,一腳跨過了兩人的越野車,陰影瞬間覆蓋了兩人的頭頂。
「哇。」周昇說,「凱凱這傢伙的腦洞真大,夢裡還有恐龍?」
下一刻,霸王龍一頭撞上了旅館,將磚瓦結構的旅館撞塌了大半,余皓馬上道:「走啊!」
兩人回過神,周昇一踩油門,越野車差點衝下山坡去,霸王龍聽見聲響,頓時注意到了地面,緊接著一聲「嗷」的咆哮,朝兩人沖了過來!
「你開車哪兒學的?」
「沒駕照!街機廳里學的!」
「射擊也是嗎?」
「哪來這麼多廢話!」周昇開車,載著余皓,開足馬力一路衝下山坡去,霸王龍驚天動地地跟在後頭追來,余皓轉身,持槍,朝那霸王龍連開數槍。
「我覺得我真得學點特長。」余皓看著那霸王龍道。
周昇道:「我也覺得!」
余皓:「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