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封存
深夜一點,整個學院盡數安睡。
「你在林尋面前說的那些話,」月光下,周昇托著余皓讓他爬牆回寢室,「是早就想好的嗎?」
「不是啊。」余皓道,「突然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說了。啰啰嗦嗦,我感覺我好像唐僧……」
周昇道:「說得真好啊。」
余皓:「哎他肯定覺得我小屁孩吧。」
周昇笑了起來,余皓道:「別笑,我要掉下來了!」
余皓好不容易爬上去,周昇卻說:「死在倆小屁孩手裡,林尋會記一輩子。」
「讓他記就好了。」余皓道,「最好判他個無期。」
「終於結束了。」周昇身心俱疲。
「結束了。」余皓道,「沒想到,現實里比夢裡更難。」
兩人穿過長廊,周昇搭著余皓的肩膀,說:「今天月亮真圓。」
余皓:「十五了。」
兩人站在走廊上,望向天際孤月,那光芒神聖而皎潔,在它的照耀下,人間的黑暗與罪惡彷彿亦隨之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安寧的、宏大的夢境。
「太陽在白天出現不稀奇,晚上有月亮才真是難得。」周昇說,「哪怕在夜晚也不再讓人畏懼。」
「錯了。」余皓道,「是先有太陽,然後才有白天。」
宿舍門輕響,周昇拿著手機四處照,輕手輕腳進來,余皓看見筆記本在傅立群桌上,旁邊放著裝滿水的水杯,以及一包撕開了的泡麵調味包。
太造孽了……余皓簡直不忍心想象,傅立群是如何從八點開始就盼著他給自己打包吃的回來,其間看著美劇打發時間,靠涼白開與昨晚的泡麵調味包支撐,直到十二點時,發消息沒人回,只得絕望地上床去睡覺。
周昇看見傅立群桌子時,頓時也有種無語感,朝床上看去,兩人聽見傅立群肚子「咕——」的一聲。
「你們終於回來啦。」傅立群躺在床上,生無可戀地說。
周昇趕緊開燈:「泡麵我忘買了,明天一定買,余皓給你打包了晚飯,下來吃吧。」
「有日式炒飯和壽司!兩份炒飯呢!」余皓道,「哥哥,對不起,下次再也不把你一個人扔寢室里了!」
直到下半夜,余皓才開始興奮與激動起來,他們居然打敗了林尋!後知後覺的他開始有點睡不著了,到陳燁凱發來消息:【已經抓起來了。】
黃霆:【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兩位請收下我的膝蓋。】
陳燁凱:【速備錦旗,擇日送去。】
黃霆:【嗻!】
余皓這下更睡不著了,一時不知該給他倆回句什麼,發了一堆「哈哈哈哈哈」,又輾轉反側,聽見周昇下床的聲音,探頭見他到陽台上,坐在地上,兩腿略分著,一副憊懶模樣坐著抽煙。
余皓也下了床去,到陽台上,兩人對視一眼,周昇朝一側挪了些許,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就這麼靜靜看著天際的滿月。他倆誰也沒有開口,卻在這靜謐無聲的月夜裡心有靈犀,那沉默,勝似千萬言語。
周昇看了眼余皓,摘下煙,朝他遞了遞,意思是抽口?
余皓試了下,頓時猛烈地咳了起來,周昇惡作劇般狂笑,拍拍他的背。余皓一臉尷尬,看著周昇笑,周昇卻扔了煙頭,朝他抱了過來。
余皓:「……」
周昇抱住了他,在余皓背上拍了拍,不片刻,復又分開,起身去洗手間尿尿。余皓抬眼望向月亮,靠在牆上,閉上雙眼睡著了,這一刻他覺得人生如此美好,就像天際的滿月一般。
一連數日,陽光燦爛,余皓本想著林尋的事幾乎無人知曉,卻意料之外地,一夜間在學院中捅爆了。本地新聞直接來了個彈窗,擋都擋不住。林尋以謀殺罪嫌疑,遭到拘留。幸而學院早有準備,第二天發出了校內公告:林尋解職。接下來開始當縮頭烏龜,對一切質疑不予回應。
「真有膽子啊。」周昇說,「把人給開除了就萬事大吉了?」
「只要不是在辦公室里搞什麼緋聞。」傅立群道,「不會鬧出社會性大新聞的。你看閱讀量就這麼點,還沒咪蒙的雞湯多。」
食堂里,余皓放下午飯,說:「陳老師回來了!」
「哦。」周昇根本不關心,答道,「怎麼又回來了?」
傅立群:「回來教書哦。」
周昇:「……」
學院領導連著開了兩天的會,梁金敏與陳燁凱回來了,就在這個時候,寧院長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補救措施——朝梁金敏道歉,挽留她繼續任教。
梁金敏則表示學院一眾領導都是不知情人,沒什麼可道歉的,想也知道若坐實了林尋殺妻未遂,寧庾哪怕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能聘他,否則這事兒一在學術界捅出去可不得了。
「可以,留任吧。」梁金敏說,「教幾年,準備退休了,郢市離我家也近,回家探望媽媽方便。Nicky也希望能留下來。」
這樣一來,學院便成功地撇清了關係,把林尋與梁金敏的事件,成功地限定在了夫妻之間,雖然大家心裡都明白,學院導師們接觸頻繁,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沒人發現林尋毆打梁金敏的痕迹,只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吭聲而已。
陳燁凱則辭去班主任職位,希望在學院任導師,教專選課。
「如果院長介意林老師從前的指控,」陳燁凱說,「我不教心理一班就行,教一段時間,再考博,我自己計劃安排。」
寧院長大度地把球踢了回去給陳燁凱:「沒關係,下個學期開始,你自己決定吧。」
原則呢?余皓聽聞內情時,心想之前不是還擔心師生戀嗎?合著在更大的醜聞面前,同性戀與師生戀緋聞都可以讓步的啊?這風向轉得也真快。梁金敏依舊住在原來的房子里,預備等待出庭作證,陳燁凱則搬回了他的教師宿舍。
陳燁凱回來了的消息傳遍整個年級,最歡欣雀躍的自然是他的一眾迷妹粉絲。大家更開始猜測,梁金敏與林尋之間也有權力鬥爭,最後贏了,陳燁凱自然也跟著上位,更有人腦補出各種狗血劇情。
唯獨余皓對此卻仍十分擔心。
「什麼時候消掉他的這段記憶?」余皓私下問周昇。
周昇在運動場邊做熱身,答道:「我讓他自己選一個,覺得合適的時間。」
余皓想了想,沒有多說,周昇又說:「我還想過,等消掉他的這段記憶后,就把金烏輪封存起來,要麼扔了。」
「啊?」余皓沒想到周昇居然有這樣的念頭,這麼一來,他們就沒有辦法再去構築自己的夢了。
「只是一個設想。」周昇側身壓腿,答道,「還沒想清楚。」
「這就是之前你想找我商量的嗎?」余皓道。
「不是。」周昇說,「跑步去了,拜!」說著跑上了田徑場。
第二天,周昇把金烏輪扔進了寢室的抽屜,上了鎖。
余皓終於忍不住了,問他:「為什麼?」
「不為什麼。」周昇答道,「簡簡單單地生活,活出咱們本來人生應有的樣子,不好么?」
余皓道:「可……你不覺得,它既然選擇了你……」
「不。」周昇道,「別勸了。」
余皓有點茫然,說:「我根本沒想過你會這麼決定。」
「我想過。」周昇認真地說,「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從我第一次發現它的作用時,我就想過了。」
余皓道:「那也不能扔了。」
周昇正想再說時,傅立群回來了,兩人只得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周昇道:「複習吧,馬上期末考了。」
「看書吧。」傅立群道,「好多要背的,慘了慘了,千萬別掛科,我暑假還想和你嫂子去日本玩呢!」
余皓只能蓋上翻譯到一半的電腦,陪他們一起複習。傅立群背公共課內容,周昇給余皓講數學題,余皓有點心不在焉的,看了周昇一眼。
「就這樣。」周昇說,「你把這道題做一下就明白了。」
余皓其實沒聽懂,只得說:「好吧。」
三人各自戴著耳機聽歌複習,余皓找歌時,周昇給他發了條微信。
【你想聽實話?】
余皓:【是的,為什麼?】
周昇:【我說了以後,你能保證以後別再因為這件事和我念么?】
余皓想了想,說:【好。】
周昇:【你答應我。】
余皓:【我答應你。】
周昇那邊沒動靜了,余皓看了他一眼,周昇正在手機上打字,打一段又刪一段,似乎在考慮措辭。正瞥他時,周昇騰出一手,指指余皓的卷子,示意複習,看什麼看?
余皓做高數做得頭昏腦漲,足足半小時后,周昇那段長消息才發了過來。
【因為這種生活如果一直持續下去,我們很可能會再一次遇上不可控的危險。尤其是你,那天在凱凱的奇琴伊察夢境里,你為了救我,替我受那麼重的傷,咱們差點就再也出不來了,你能治療我,我卻沒法治療你,除非陽光升起,在x夢境里的太陽照射下,你才能痊癒。奇琴伊察是咱們運氣好,可下一次呢?拿著金烏輪,在夢裡自由自在,確實很有趣。可誰又能拍胸脯說,以後咱們不會為了一些看不下去的事,再去奪誰的夢么?你是善良的人,不願坐視事情發生而不管,當然了,你知道我也不會。見義勇為當英雄的感覺挺好,可對我來說,活著是首要條件,我不能讓你有任何危險。哪怕救一千個、一萬個人,也比不上失去你的代價,對我來說,別的都不重要,不當英雄也沒關係,可你絕不能出閃失。正確認識自己,是我們所有信念和力量的來源。何況我總有種預感,什麼時候我們會被熱血沖昏了頭,自高自大,到時不可避免的將釀成悲劇,到了那個時候,再後悔又有什麼用?你看我平時總喜歡上去就一拳,是不?可我心裡也會有衡量,有判斷,打不過絕不會硬拼,唯一一次來不及考慮風險的,只有爬施梁家那次。】
余皓看到這段話,半晌不知如何回應周昇。
余皓:【還有一次,進梁老師的潛意識。】
周昇:【對,這就證明了我的話,我有選擇嗎?如果有選擇,我一定不會去,也不會讓你擔心,我沒有選擇,所以我才覺得,如果咱們再這樣下去,未來的某一天,還是會碰到這種沒有選擇的情況,所以,必須放棄金烏輪。】
【我也和凱凱討論過,他同意我的想法,但他建議我把金烏輪交給他,他會通過梁老師的朋友關係,拿到北京的一個研究室做鑒定,最後上交給他們去研究。不說是從我這裡得到的,但我還沒完全想好。交出去以後,咱們就是普通人了,恢復普通的生活,不是很好么?】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平凡人、普通人,大家都沒有金手指,我們的人生,不能靠金手指來解決。】
余皓摘下耳機,側頭看著周昇,周昇從手機里抬頭看了他一眼。
【余皓,我知道你肯定不想這樣。】
【不,周昇,你說得對。】
周昇停了下來,朝余皓點了點頭。
余皓:【你說服我了,周昇,你是對的。我其實也很矛盾,我想想怎麼說……】
周昇:【不用說,我懂你的矛盾,因為我也有過這種矛盾。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做完了嗎?」周昇又問。
「我覺得做錯了。」余皓有點窩火地說。
周昇道:「你剛就沒認真聽。」
周昇搬著椅子過來,又給余皓講了一次。余皓則控制不住地想起金烏輪,最初獲得金烏輪的承認時,他也曾經想過,金烏輪的存在,是不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好,而賦予他們穿梭夢境的能力,去救更多的人,消弭他們精神世界中的黑暗之地?
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擁有金烏輪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余皓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它,以自己對它的了解,像個儀器?姑且叫精密儀器好了,它的存在一定有其意義。那天過後,余皓也與周昇討論過金烏輪朝他傳達的一些訊息,但兩人討論良久,最後仍然沒得出明確的結論,為此周昇特地去與金烏輪交流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這種純意識的交流效果非常不明顯,總感覺有許多訊息在腦海中,一時卻無法提煉出明確的內容。
當時周昇說了一句令余皓印象很深刻的話「我總覺得這像外星人留下來的東西,它一定不是給我用的,我只是撞大運,無意中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這已無從查證,畢竟當時梁金敏的案例非常特殊,他們無法再找到合適的潛意識,進入六感中的聽覺道路里去再查證一次。
畢竟除非意識上層世界崩毀,所有記憶化作碎片歸入遺忘廢墟這種特殊情況,普通的潛意識裡不存在聽覺之路,它們都化作了真實存在的夢境形象。那天余皓還特地問過周昇,他是怎麼在陳燁凱的夢境里,架起通往梁金敏潛意識的通道?
周昇的回答則是金烏輪教的,他與陳燁凱商量良久,陳燁凱非常聰明,推測每個夢境里的「太陽」是個關鍵點,它們都受周昇的控制,同樣的也能通過太陽來建立通道。
周昇:「聽懂了嗎?」
余皓:「……」
周昇:「……」
余皓:「對不起,將軍,我又走神了。」
周昇一手扶額:「我自己都有點混亂了。」
傅立群挪過來,說:「將軍?這外號好聽,給我講下這題唄,余皓。」
「別想了。」周昇隨手拍了拍余皓的後腦勺。
好吧,余皓決定不再多想,自己再怎麼聰明也比不過周昇,他既然已考慮過,自己也不必再去多操心了。
時近六月下旬,余皓除了周昇在的時候,拉上傅立群一起念書複習,剩下的時間就是不停地翻譯。
陳燁凱約過他們幾次,周昇拒絕的理由都是:「正忙著呢,又要比賽又要考試,沒時間!完了再說!」
余皓則一加上打工,就更沒時間了,還有兩百多篇報道壓著。陳燁凱偶爾會不請自來地到寢室里坐坐,卻剛好都挑周昇不在的時候,給他們寢室帶點蛋糕之類,坐個五分鐘,閑聊幾句便識趣地走了。
中午吃飯時,周昇只要沒來,陳燁凱就會在食堂里端著餐盤,坐到余皓對面,一起吃午飯,順便聊聊兼職進度、考試成績。陳燁凱非常有分寸,絕口不提上次的那件事,他們討論的事情,大多集中在林尋身上。
林尋案正在等待開庭,開庭時間則等檢方具體通知。
「你去看過他嗎?」余皓忍不住問。
「沒有。」陳燁凱道,「你覺得他會告訴我,那天下午與龍生的談話嗎?我覺得不可能。」
余皓也覺得林尋不會告訴陳燁凱真相,否則只會罪加一等。
「那他殺梁老師的動機……」余皓又低聲道。
陳燁凱說:「目前他向警方交代的原因,是因為竊聽了我們的談話,得知梁老師搜集他貪污、出軌的證據,希望離婚的事實。回家后因為口角,爆發了衝突,下手失去分寸,將她打成了腦震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算了。」
余皓道:「這樣能判多少年?」
「謀殺未遂,往無期徒刑的方向努力。」陳燁凱說,「性質非常惡劣,但具體情況還要看辯護律師,但無論如何,他的社會地位、名聲、利益,都完了。」
余皓靜靜地看著陳燁凱,他只是覺得,龍生之死,若從此再無真相,也許對陳燁凱來說,仍未算真正的結束。
陳燁凱明白余皓所想,笑著說:「有的時候,真相的出現需要耐心等候,至少在我心裡,會一直記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