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個好問題
賈敏到底是榮國府曾經的嫡出小姐,她的棺槨才停在家裡沒多久,榮國府便已經來了男女家人前來拜祭。
自然,主子都忙,來的是奴才。
而那些個僕人婆子在祭過了自家姑太太之後,便再來拜見了林如海。
林如海確實不願在妻族來的人面前失禮,哪怕對方來的不是主子,彼時他也已經因為應酬一天而乏得不行,卻還是支撐著在書房見了那幾位。
於是,榮國府的來人便也給姑老爺磕了頭,隨後便說明了,他們此來,一呢,是家中老太太掛記,派他們來拜祭一下姑太太;二呢,是林家的人口確實是有些尷尬,姑太太這麼一個撒手人寰,林家這邊沒個主事的人,少不得有些亂七八糟,他們來了也是來搭把手的意思;至於三,還是因為考慮到如今哥兒還小,姑太太就已經走了,姑老爺又是公事繁忙,家裡老太太也是心疼哥兒沒個人教養,不如,便把哥兒送到京中去,與家裡面的兄弟們一塊兒念書?
一二三什麼的,條分縷析說的倒是很清楚,直接導致了林如海對遠在京城的妻族再多了三分好感和敬重。
至於這三點來意……
拜祭姑太太確實是應有之義,他們已經拜祭完了,也便罷了。
至於家裡面的事情要不要他們幫幫忙什麼的……那就不必了,林家不缺這幾個僕人婆子。
至於要不要把小公子送到京城去和賈家的哥兒們一塊兒去讀書這個問題……
林如海,有點心動。
他自己深得天子信重,如今做了淮揚地界兒上的巡鹽御史,仕途一帆風順,端的是公事繁忙,確實不怎麼有閑暇去教育兒子。
家中雖聘了往年的進士賈雨村為小公子的老師,但是林如海沉浮宦海多年,如何看不出賈雨村的志向實不在教導學生?是以林如海也清楚,早早晚晚的,只要京城有點起複舊員的意思,賈雨村必然請辭去謀前程,到那時,黛玉的老師人選又是一個問題。
如今國公府老太太此請,可不就是瞌睡遇上熱枕頭了么。
然而雖說有了這份把兒子丟給老太太養的心思,林如海還是多多少少存了點和兒子說一聲的想法,先打發了幾個賈府的僕人去休息,自己直接起身去了賈敏靈前,打算和正在守靈的黛玉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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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那邊
講真的,黛玉的現狀,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平日的黛玉聰明過人,應對林如海在功課上的考校,也往往是自信滿滿,在被親爹誇獎了之後還會露出又甜又萌的笑來,輕輕軟軟地叫他爹爹然後問他要好吃噠好玩噠,在官老爺官太太們聚會的時候,往往也都精緻乖巧得不行,妥妥是一眾江南官員們的少男心收割機。
可是現在……因著天也晚了,法事也告一段落,清清靜靜的靈堂里,黛玉穿著小小的喪服,挺直脊背跪在自己母親靈前……
不誇張的講,光看背影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悲傷。
林如海在靈堂前咬咬牙,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那心疼得到要攪和到了一塊兒心,抬步靠近靈堂,才要勸兒子守靈的事情雖然重要,但是也得照顧著自己的身體,多多少少去休息一下。
卻在這時候,聽到了一頁賬本翻過的聲音。
林如海立時便頓住了腳步,想等等看靈堂里到底在幹嘛。
然後,便聽到了自家兒子那奶聲奶氣,卻帶著點點破而後立的,堅強和清醒的語調:「香燭紙錢又算錯了,林叔,你是把錢十倍吐出來,還是讓了位置讓別人做?」
話音才落,林如海便看到跪在賈敏靈前的黛玉微微偏頭,明明眼睛紅腫得都不能見人了,卻還是能從那雙眼睛裡面看出些許威嚴出來。
而被黛玉凝視的就跪在邊上的林府管家,直接一個頭磕到了底,聲音卻無半點誠意:「小主子饒了我這一回,今後小的必然……」
然話未說完,他家寶貝兒子就已經把腦袋轉了回去,繼續低著頭似乎是接著看賬本,看上去雖然孱弱,說的話卻帶著讓人不可違拗的威懾:「林叔且住,我饒了你三回了。」
林叔:(⊙x⊙;)
「……三……三回?」
黛玉涼涼開口:「母親還在世時,因著身子骨愈加虛弱,便把家事移交於我,彼時,母親的湯藥錢林叔便已經是算錯一回;母親離世之後,廚房採買,又是算錯一回;前兒個林叔起晚了我也未曾怪罪,這又算一回;所謂事不過三,這第四次又行差踏錯,林叔真是把林府當自己家了,隨便犯錯反正無妨?」
跪在地上的林府管家林安聽著這一回一回的數落,心裡已經是越來越虛,才要用老資格去壓這位小主子,便聽黛玉又道:
「林叔是家生子,是父親當年的伴讀,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素來敬重著您,不過貪了點錢財,論理,一則水至清則無魚,二則我林家也不缺這點財物,放過了也就罷了。可先前我也說過,母親喪禮期間我容不得任何人出錯,也容不得林家在賓客面前丟臉,如今林叔是想著,父親事忙而我年幼,便能糊弄過去就糊弄了?」
黛玉到底病弱,已經治喪多日現在看起來也頗為憔悴,說的話也是慢吞吞的,卻是一字一句都誅心無比,這會兒慢慢把手中的賬本一合,輕輕巧巧啪的一聲,便已經是讓林叔心中狂跳。
當然了,管家林叔心中狂跳,在外面偷聽的林如海呢,心情就複雜了。
——林如海其實清楚,自從妻子病倒,家裡的事情已經是漸漸從夫人那兒,轉移到了黛玉身上。
到底林家人口已經簡單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平日已經忙得腳不沾地無暇他顧,夫人只要一病,家中便再無一個能主持中饋的人,既如此,兒子雖小卻也算半個頂樑柱,該立起來的時候那必須得立起來。
也虧得是黛玉早慧,家中既然已經實在是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他也知道母親養病辛苦,努力管著家中瑣事到底也沒出多大毛病,也讓林如海一度很是老懷安慰。
不過老懷安慰是妻子還在世時的心情了,到如今,妻子溘然長逝,逼得兒子非得親自操持自己母親的喪事,又因著他是唯一的兒子是以需得在靈前盡孝,兩相作用,黛玉那小小的人兒也唯有在母親靈前處理家事發作下人……想一想,看一看,那份老懷安慰直接毫無障礙的,變成了濃濃的心疼。
這麼一心疼,一個眼刀便丟給了還敢在治喪期間搞事情的自己幼時伴讀,直接便喚人把自己幼時的伴讀林安給拖了下去杖責,自己輕輕揉了揉小正太的腦袋,隨後執起黛玉的手想拉他起身離開靈堂,好歹歇會兒,一邊拉一把輕聲道:
「玉兒記著,你是主子,他年份再大也越不過你去,你不必忍他的,既然他做錯事情了,你罰就是,哪用得著說那麼多。」
黛玉輕輕點頭,答了一聲「是」,察覺到了林如海想帶他離開靈堂之後,眼淚汪汪地看了看自己父親,卻沒有起來,只道:「但是爹,今晚是娘親頭七,玉兒想徹夜守在這裡……」
講真的,這段日子林如海都快成了個泡在淚缸子的人了,一聽幼子這麼懂事的一句話,又是忍不住悲上心來。
事到如今,他再次彎下腰去,又知道自己兒子早慧,便直言開口:「玉兒,死者已矣,活著的人要更好的照顧自己,這才能不讓你娘擔心。」
黛玉卻極小聲地說了:「之前兒身體虛,撐不過去也就罷了,可今夜……嬤嬤說,頭七的時候……娘親會回來……」
林如海在心底里先把黛玉那個多嘴的乳娘鞭屍了八百遍。
隨後強行柔聲道:「玉兒乖,你娘親要是還在世,看到玉兒為了守靈徹夜不睡,也是會心疼壞的。玉兒若是乖乖的……你娘親走……」說到這,林如海還強行忍了忍鼻頭的酸意,這才輕聲道,「也能走的安心些。你若是不放心,今夜為父守在這裡便是了。」
「真的嗎?」
林如海誠懇地點頭。
黛玉再是個有主意的小孩子,被親爹這麼一說,也到底是放棄了最開始的堅持,只乖乖起身,聽林如海吩咐了分派在此守靈的下人之後,便跟著自家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靈堂。
離了靈堂,去卧室好好歇一歇。
然後在卧室一聽到父親想在喪事之後,把自己送到京城和外祖母家的表兄弟一塊念書,當場就給林如海跪下了。
還說的無比之直接:「兒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