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三月初四,天幕墨黑,戌時近尾,夜闌月淡淡,春風正繾綣。
其實自昨日下午聽了熊孝義那番半截子話,之後又發現了雲烈極力掩藏的不安,羅翠微心中是有許多疑問的。
可既雲烈什麼都沒提,她便什麼也不問,只是順著雲烈的話頭與他說說些瑣碎閑事,甜蜜笑鬧著將這別離前寶貴的時光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
畢竟,今夜子時一過,雲烈就要啟程去臨川了。
神思恍惚地沐浴過後,羅翠微自凈室出來,被環臂倚在外頭廊柱旁那個頎長人影驚了一下。
定睛看清了那人是雲烈后,她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你不是去……」
就在她說話間,雲烈已沉默地走了過來,將她打橫抱起。
倉促之下,她只能慌張地環臂抱住他的脖頸。
雲烈像是笑了:「不會讓你掉地上的。」
羅翠微右手握成拳,在他後背輕輕捶了一下,卻沒再說話,只是乖順地窩在他的懷裡,任他步履沉穩地抱著自己向寢殿走去。
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有兩道輕柔的呼吸之聲,在迴廊下的燈影斑駁中徐徐相觸。
本是截然不同的陽剛與嬌柔兩種氣息,卻就此奇妙和諧地交融到一處,於沉默綿長中藏著道不盡的離情別緒。
進了寢殿,一路繞進內間后,雲烈穩穩將她放到床榻上,卻站在那裡不動如山。
此刻他還未去更換戰袍,身上穿的還是白日里那身常服。
燭火熒熒中,寬袖窄腰的素青深衣勾勒出他肩寬厚,腰精勁,姿儀挺拔如白楊參天。
修長健碩,力中透美。
羅翠微跪坐在床榻上,仰面怔怔望了他好半晌。
淺銅色的面龐英朗肆意,帶笑的瞳底火光燦耀,目光專註似要灼進她的心裡。
那眼神讓她覺得自己是暗夜月下的迷路小獸,被夜巡捕食的猛虎盯上的那種。
羅翠微面頰倏地燒燙起來,垂眸輕抿笑唇,慫且飛快地縮進被中,周身緊繃地面朝內牆側躺下。
聽著身後的人悉悉索索似除去外袍的聲響,她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這下是渾身都燙起火了。
片刻后,她感覺背後有熱到發燙的重量沉沉,未幾便長臂橫來將她圈了去。
她輕顫的背後被嵌進那堅硬的懷抱中,耳畔有輕啞沉嗓低笑——
「若我說我什麼都不會做,你信不信?」
羅翠微紅著臉看著牆壁,輕聲笑嚅,「還有一個時辰,你能做什麼?」
身後的人似是被噎住,默了片刻,氣勢洶洶將她扳過面來。
「一個時辰,能做的事可多了,」雲烈雖是笑著,那咬牙切齒的笑意卻又像慪著火,「並不知我家夫人可敢一試?」
羅翠微紅臉悶笑,回抱住他,「你家夫人慫,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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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在即,雲烈倒也不至於荒唐到當真在這時候胡來。
連親吻都是極克制的。
輕啄懷中那瀲灧的紅唇后,他沉嗓沙沙地叮囑道:「我知羅家那頭有許多事要你去忙,若你想回羅家暫住方便做事,記得先知會陳叔。」
這樣,他回來時,才能在第一時間知曉該去哪裡尋她。
「好。」羅翠微將臉藏進他的肩窩,不願給他瞧見眼中突然泛起的淚意。
「若是內城有詔,你也不必驚慌;我與雲沛說好的,凡你進宮時,她定照應你周全。」他又道。
事實上,如今兩人未行大婚之禮,羅翠微尚未正式獲得陛下冊封,若無必要,無論是帝后還是雲烈生母,都不會如此草率地召她進內城覲見。
可雲烈還是不放心,早早便與雲沛達成交易,絕不肯冒一絲讓羅翠微受委屈的風險。
羅翠微悶在他懷中,嗓音軟濡似一朵即將落雨的重雲,「好。」
「還有,」雲烈的下頜輕抵她的頭頂,躊躇片刻后,才悶悶不樂又惴惴不安地道,「你說過,現下最喜歡的就是我。不會變吧?」
羅翠微回抱住他腰身的藕臂緊了緊,抬起紅臉看著他,無比認真,無比堅定。「不會。」
「若是有人許給你……比我能給你更……」
聽上去,他似乎有某種很深的心結。
「閉嘴,」羅翠微軟聲笑斥,將額頭貼在他唇上封了他的口,「我生來最會油嘴滑舌,所以旁人的花言巧語是騙不走我去的。」
「唔唔。」
她又道,「我羅家府庫堆金積玉,我打小在錢堆里跑大,旁人便是挪來金山也迷不著我的眼。」
「唔唔唔。」
「雖說羅家富而不貴,可畢竟是從開朝帝師羅堇南那裡分出來的血脈,雖是旁支,骨氣卻在,」羅翠微接著道,「如今你又將半枚金印交付給我……」
她緩緩抬頭,鬆開他唇上的封印,「所以我什麼都不缺,旁人拿什麼都拐不了我去。」
你別怕,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
雲烈覺得自己在這女人面前實在沒什麼出息,就這樣被她鬧得眼眶發燙了,真是一點也不威武。
他穩了穩激蕩的心中熱浪,這才玩笑似地抱怨:「可你方才沒有提到美色。」
「什麼美色?」羅翠微迷茫地瞪他。
「若有哪家矜貴俊秀的男兒郎美色惑你,你會不會就跟人走了?」他哼哼磨牙。
羅翠微在被下踹了他一腳,惹得他悶笑出聲后,才恨恨道,「我運氣不好,偏就喜歡了個連我上妝沒上妝都分不清的笨蛋。」
其實她還有許多事想問他的,也有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說給他聽。
可他出征在即,她不能在這時表現出太多的不舍與牽念。
這種時候,她必須鎮定自若、雲淡風輕,好讓他心無旁騖、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做他該做的事。
她甚至沒有叮嚀一句「要平安回來」這樣的話。
因為她深信,他一定會平安,一定會回來。
子時的更聲一響,便是三月初五了。
雲烈走時,按照兩人的約定,羅翠微並未起身相送。
她仍就那樣側卧在榻上,於一室黑暗靜默中,感受著枕畔屬於另一個的氣息漸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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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羅翠微回到羅家大宅,準備繼續與羅風鳴一道處理家中堆積的事務。
這種時候,她惟有讓自己忙得昏天黑地時,就不會有精力再去東想西想,也不會杞人憂天去驚懼一些自己根本幫不上忙的事。
這日才與夏侯綾並肩踏進游廊,就與迎面跑來的羅翠貞相遇。
自打二月里那次,羅翠貞背著她去找徐硯來勸她之後,她就沒再與羅翠貞說過一句話。
「姐,你回來了,」羅翠貞圓圓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笑,說話間氣息略略起伏,「你、你中午想吃什麼?我去叫廚院給你做!」
「不必,多謝小妹好意。」羅翠微笑得不咸不淡,客氣得令人寒毛直豎。
說完,舉步又往前行去。
夏侯綾還不知羅翠貞是怎麼將羅翠微惹惱的,見狀也不敢多話,趕緊跟上羅翠微的腳步。
羅翠貞眼中浮起淚,急急旋身又追上去,伸手扯了長姐的衣袖。
「姐,我錯……」
羅翠微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她,「要哭就回自己院里去關上門哭。」
長這麼大,羅翠貞還是第一次被長姐如此冷漠相待。
她是真的慌了,另一手趕忙抬袖胡亂抹去決堤的淚,「沒、沒哭的。姐,我認錯,你別再生我的氣,好嗎?」
「事情已經過去快半個月了,我若與你計較,會被人說欺負小孩子,」羅翠微平靜地望著自家妹妹,低聲打斷了她的欲言又止,「可我若半點不計較,平白受了你給的這委屈,那也沒這道理。」
羅翠貞猛地搖頭,將她的衣袖揪得更緊:「沒欺負。你說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陽光照在游廊的廊檐頂,斜斜打下小片陰影。
「在你想明白我為什麼生氣之前,你什麼都不必做,」羅翠微立在廊下光與影交匯之處,似披了一身燦金鎧甲,「做了也沒用。」
「阿綾,帶三姑娘回去休息,讓羅風鳴來我書房。」
她對夏侯綾交代完后,從羅翠貞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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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羅風鳴將許多賬目與商情細細又核一遍過後,日頭已是近午。
羅翠微長舒一口大氣,雙手交握舉過頭頂,動了動酸疼的脖子。
羅風鳴趕忙倒了一杯溫熱的果茶遞過去,「哦對了,姐,徐硯遞了好幾回帖子來,似乎有急事想見你。」
見羅翠微蹙眉看來,他忙又解釋道:「我知道你不願見他的,都壓下來了。想也知道他找你不會有什麼正經事。」
羅翠微抿了一口果茶,揉了揉眉心,笑道:「這回或許還真是正經事,帖子拿來我瞧瞧。」
之前她已當面將徐硯拉她聯姻的算盤挑破,回來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定了與雲烈的婚事,想來徐硯還不至於傻到舊事重提。
接過羅風鳴拿來的帖子看過,她略略沉吟,心中多少有數了。
徐硯也算識趣,知道帖子該往羅家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