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雖說陳總管上了年紀,可老人家畢竟是從內城出來的人,真要耍起這種檯面下的小花樣來,那也是得心應手的。
他非常準確地領會到了羅翠微的意圖,正裝衣冠,無比隆重地自昭王府帶了一隊二十人的侍衛,陣勢浩蕩卻又不失磨蹭地往少府去了。
雲煥是一大早到的昭王府,待他走後陳總管拾掇安排好一切再出門,就已過正巳時了。
恰好是路上閑人多起來的時候。
昭王府大總管帶了一隊侍衛出門,招搖穿城、聲勢浩大,那架勢,就差沒敲鑼打鼓引人側目了,自是不消片刻就惹來皇城司指揮使高瑜親自策馬前來相詢。
「昭王府大總管無端帶整隊侍衛出了府門,又被皇城司指揮使親自攔下問詢」,這種場面當即惹得路人再挪不動腳步,紛紛緊張又好奇地遠遠豎起了耳朵。
「今晨安王殿下親自替少府往咱們昭王府走了一趟,來說少府已著手籌備我家殿下與夫人大婚儀禮之事。想是安王殿下貴人事忙,匆匆幾句交代完正事就走;他這前腳一走啊,老朽才瞧見這令牌竟落在門口了!」
陳總管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令牌給高瑜驗看,滄桑的雙眼寫滿了惶恐、擔憂與無辜。
「這令牌干係重大,老朽不敢胡亂處置,又不知安王殿下離去后究竟是回自家府邸,還是去別處忙了……老朽膽子小,不敢輕易將這樣緊要的令牌隨意交託給旁人,怕若是落入宵小之手,對安王殿下造成什麼隱患,老朽可擔當不起的。」
高瑜緊了緊手中的韁繩,控好自己的坐騎,點了點頭,卻不置可否。
「老朽左思右想,覺著還是趕緊將它送去少府,由少府轉呈回安王殿下手中,才最妥當,」陳總管趕忙將那令牌又恭敬地收好,接著道,「為免半道上出了什麼茬子,老朽就冒失地帶了一隊侍衛來跟著。不曾想竟驚動了高將軍,實屬罪過,還請高將軍寬宥。」
高瑜既是負責京城安防的皇城司指揮使,又是賀國公府二公子,自然也就是個人精。
聽了陳總管這番話,他險些沒忍住笑。
陳安這老滑頭本就是內城出來的人,又在昭王府理事這麼多年,會不知道輕重么?
一個王府總管帶了齊齊整整二十人的侍衛踏出王府,侍衛還個個都是甲兵規整的——
這麼膽大包天的陣仗,根本就是擺明了想驚動皇城司,讓他來做個見證,表示這令牌未再經過第三人之手。
如此想來,這事原本似乎是安王給昭王府挖了個坑,可昭王府的人非但不打算上套,還準備反手就將安王給推進這坑裡呢。
有點意思。
「陳總管所慮甚是,」端坐在馬背上的高瑜嚴肅地點點頭,「畢竟這令牌可隨意出入安王府,若出了岔子不慎落入歹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多謝高將軍體諒。」陳總管執禮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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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總管那動靜著實不小,加之又有高瑜攔路相詢,這件事便很快就被傳開了。
尋常人不懂門道的,只會覺得這少府真是荒唐,竟敢叫安王殿下幫忙跑路傳話,實在沒有體統。
可那些離朝堂很近的公侯、勛貴之家,卻是毫不費力地猜出了這其中暗藏的小動作,私下暗笑雲煥這算自己挖坑埋自己,小河溝里竟翻了船。
不過跑腿傳個話的事,少府就酸是忙到所有人都累死了,也沒誰有那狗膽去指使安王殿下代勞。
所以這事必定是雲煥主動攬去的。
可就連在京中無孔不入的皇城司也沒在第一時間察覺安王進過昭王府,可見雲煥是特意掩了行蹤。
那令牌可不經通傳隨意出入安王府,雲煥又不是活膩歪了,怎麼也不至於大意到遺落在外也毫無察覺吧?
此時雲烈不在京中,雲煥登門,自該是由羅翠微接待;雲煥藏頭露尾登門去將自家那樣緊要的令牌送出去,想必就是存了心要從羅翠微這裡下手攪出些風言風語。
尋常人若遇這樣的事,為免引發外界無謂揣測與惡意流言,無外乎就是趕緊將這令牌藏起來,或派人將它送回安王府去,絕不會主動向外聲張此事。
可如此一來,便失了自證清白的先機,待到安王府那邊再將風聲傳出去后,那就真是張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
這羅翠微也真是夠刺兒的,直接讓陳總管大搖大擺將令牌送至少府,還驚動皇城司過問。這不啻於敲鑼打鼓昭告眾人——
安王想暗算我,讓人以為我與他有私情,偏我不上當,從頭到尾不沾手,連還回去都是請少府代勞的。
這反手一耳光,響亮,清脆,響徹京城。
最刺兒的地方在於,這揮耳光的正主,從頭到尾就沒露面。
若安王因覺得丟臉而鬧起來,所有的鍋都在陳總管背上背得穩穩的,便是再怎麼樣也追究不到羅翠微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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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高展依約前來,一進門就幸災樂禍地湊到羅翠微跟前低語:「安王殿下昨日可算在你手上栽了個狗啃泥。昨夜吃飯時,我二哥三哥說起這事來,簡直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可什麼也沒做。」羅翠微滿臉無辜地兩手一攤,深藏功與名。
高展按著肚子大笑:「看把你能的。」
笑鬧幾句之後,羅翠微便正色道:「我要的消息呢?」
雖說少府開始著手籌備她與雲烈大婚相關事宜,這就基本表明雲烈快要回來了,可她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對。
因為整整三個月了,臨川那頭至今沒有信兒回來,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高展笑著擺擺手:「你別擔心,聽我二哥的意思,前兩日陛下就接到了捷報,臨川那頭的戰事已結束十餘日了,昭王殿下安然無恙。」
「多謝你了。」羅翠微點點頭,笑意勉強。
她心頭的那股不安愈發強烈了。
既是打勝了,戰事又已結束十餘日,怎麼往京中回傳捷報時,竟不記得順帶往家中送個信報平安?
要麼就是有人想回來后被關在寢殿外頭,要麼就是……
出了什麼事。
還是不能聲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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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羅翠微想的沒錯,確實是出了不能聲張的事。
此時的雲烈,正躺在距離臨川防區五十裡外一個小村落的某間民房中。
戰事結束那日,他便因重傷陷入昏迷。
這十餘日里,熊孝義接手了防區內的一應善後事宜,直到今日才終於得閑,匆匆策馬五十里趕來探看雲烈的情形。
一見雲烈還在昏迷中,熊孝義炸毛了,一把揪過旁邊文弱男子,「宋玖元,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話!早說報回京讓那頭派御醫來,你偏要攔著……究竟存的什麼心!」
宋玖元算是臨川軍的謀士,頗得雲烈看重。
這回雲烈重傷昏迷,宋玖元在眾人的慌亂中挺身而出,阻止了大家想在戰報上向京中回稟這個消息的舉動,並將雲烈帶到離防區最近的這個小村落安頓下來。
這個小村落就在山腳林間,人口不多,幾乎都是臨川軍的家眷,安全無虞。
此刻這間樸素民房,便是宋玖元的親妹子宋秋淇的居所。
宋玖元被熊孝義拎得只腳尖碰著地,面上倒無急惱之色,只是嘆著氣,耐著性子再解釋一遍。
「之前就跟你說過了,此時若京中得知殿下受傷的消息,必定會派人過來接手善後事宜……你又不是不知殿下處境,就是平日里生龍活虎時,都有人緊盯著他手裡這臨川軍的兵符,若這回叫人趁虛而入,將來殿下再想拿回來,只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個道理熊孝義自然明白,可這都過了十餘日,雲烈還沒有醒轉的跡象——
熊膽都快嚇破了好嗎?!
「可他總不醒,早晚這事會蓋不住;若再出了什麼茬子……」熊孝義惱火地將宋玖元推開,無計可施地來回踱圈圈,「你妹子找的是什麼庸醫!」
正抱怨著,宋玖元的妹妹宋秋淇正巧端著一碗肉粥進來,當即也惱聲啐回去:「這能怪我嗎?方圓幾十里就咱們這個小村子,能找到個懂醫術的人就很不容易了!」
小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生得清清秀秀,氣質又頗幹練,卷著袖子端著碗粥,立著柳眉嬌聲一喝,倒也有些銳氣。
見熊孝義訕訕癟了嘴扭頭看向門外,宋秋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將手中那碗肉粥遞到自家兄長手中。
宋玖元接過,熟門熟路地走到床邊坐下,任勞任怨地開始向雲烈口中餵食。
那肉粥是用濃稠的肉湯熬煮到茸,還添加了許多藥材,小匙往裡頭稍一攪和,就能聞到很明顯的藥味。
「祁老說了,殿下傷重,失血過多,再加上之前連續苦戰近三個月,一時醒不過來也是尋常的,性命無礙。」宋秋淇緩過方才那口無端被遷怒的惡氣,這才好言好語向熊孝義解釋,
她口中的祁老,便是這小小村落里唯一靠譜的老大夫了。
熊孝義「嗯」了一聲,焦灼地抓耳撓腮著,回頭看向榻上猶自閉目的雲烈。
「殿下這幾日進食較之前已容易很多,」宋玖元也道,「祁老早上來探過脈,說是或許再三五日就能醒轉。」
既有了個期限,熊孝義心中稍稍安定下來,便抬掌往面上一抹。「這些日子辛苦你們兄妹了,今日我守著,你們好生睡個囫圇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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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之人自來警醒,當床榻上輕微的響動一起,在床下地鋪的熊孝義立刻彈身而起,動作敏捷地抓過火摺子點亮了床頭的小油燈。
乍起的一豆火光使雲烈才睜到一半的眼立刻又閉上了,熊孝義心中一慌,探手就去搖他,「既都醒了,就先別睡啊!」
雲烈似是緩了緩,再度徐徐睜眼,這一回的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些了。
「你想喝水不?想吃東西不?腦子還清楚不?」熊孝義欣喜又緊張地搓搓熊掌。
「閉嘴,」雲烈的嗓音有些干啞,粗粗糲糲的,「我昏睡多久了?」
「十來天了吧,」熊孝義寬慰道,「善後的事我都辦完了,戰報也發回京了,你什麼都不必操心。」
雲烈虛弱地點了點頭,「你去準備,天一亮就啟程回京。」
熊孝義大驚:「你這才醒轉,怎麼的也將養個兩三日再動身吧?不然舟車勞頓的一顛簸,只怕沒事都變有事了。」
「不行,必須立刻啟程。」
「什麼事就急這三兩日?」熊孝義大為不滿。
「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夢……」雲烈沉重地閉了眼,幽幽吐出一口心有餘悸的濁氣。
他夢到羅翠微身邊站著一個胖呼呼白綿綿的小姑娘,牽著羅翠微的衣角,指著他問——
母親,這位叔叔是誰呀?
太可怕了!恐怖如斯!
他必須趕緊回去!
必須!
馬不停蹄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