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城北徐家雖比不得京西羅家,在京中商戶中卻也頗有幾分名望勢頭,適逢徐家老太太大壽,趁機前來走動的人並不少。
因不欲平白替徐家抬聲勢,羅翠微刻意淡化了「昭王府女主人」的印記,只以「羅家長女」的身份輕車從簡而來。
羅家那頭早早派夏侯綾帶了壽禮在徐府門外候著,羅翠微到了之後,負責接引賓客的一名徐家姑娘請二人入內。
向徐家老太太送上賀禮,再說了幾句話后,羅翠微又在夏侯綾的陪同下去向徐家家主問好,如此便算作羅家的禮數到了。
徐家家主心知羅翠微今時不同往日,倒也不敢再拿她與徐硯年幼時那樁閑事打趣她;加之徐家今日宴客,本就有諸多迎送瑣事,於是客套寒暄幾句也就過了。
羅翠微朝夏侯綾使了眼色,正要趁機告辭,徐家老太太卻又派人傳了話,說是多年不見羅翠微,想再請她過去單獨說說話。
對方既是耄耋長者,又是今日主家壽星,羅翠微自不忍拂了這面子,與夏侯綾交代幾句后,便又折回老太太的院中。
想是老太太當真很想與羅翠微單獨說話,命人在院外守了,再有前來賀壽的賓客,都先領去與徐家家主見面,簡直是清了場子獨獨等著羅翠微。
此時盛夏,巳時的日頭已漸漸毒起來,在外頭每走一步都覺身上又多裹了一層柔軟細密的布帛,當真是熱得人覺得自己能就地燃起火來。
好在徐家老太太特意挑了院中背陰一隅的偏廳見賀客,外有林蔭遮蔽,廳內四角下都擺著冰盆,有人手持大芭蕉扇在冰盆前不停扇風,揚起滿室清涼氣,與外頭的灼熱相比簡直是人間仙境。
徐家老太太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見羅翠微熱得不成話了,便先拉著她的手去冰盆前站了一會兒,好讓她將一身燥熱氣褪了些。
許是這會兒並沒有無關旁人在,老人家對她竟半點不生分了,親親熱熱輕拍著她的手背,陪著站在冰盆跟前就與她閑話起家常來。
老人家已七十有九,瞧著精神頭倒是不錯,只是記性似乎有些混亂,年生久遠的事記得清楚,眼巴前的有些事倒像是說完就忘,時不時有些車軲轆話來來回回。
面對這樣的老人家,羅翠微倒沒有半點不耐煩,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卻又有問有答的,氣氛倒和樂。
畢竟是來賀壽,羅翠微特意挑了一襲雲英紫齊胸襦裙,外罩素紗廣袖薄袍,整個人氣色端麗且不失明亮,又不會給人妖嬌招搖之感,正是最得老人家們眼緣的那種模樣了。
見她額角有汗,老太太拿出絲絹,慈愛帶笑地抬手替她擦拭,口中感慨道,「我從前就說啊,小翠微長大后,模樣一定像你母親那樣俊俏。」
老太太陡然提起自己的親生母親,這使羅翠微有瞬間的愣神。
「可性子卻一定像你父親那般,活跳跳的。」老太太笑呵呵地又補了一句后,抬起手背貼了她的面額。
見她身上已不似先前那樣被熱得發燙,老太太便牽著她的手去椅子上坐了,「褪了熱就躲遠些,莫當真涼透了,要傷身的。」
羅翠微連連點頭稱是。
「來,吃點心,」老太太早已備下的一碟子豌豆黃推到羅翠微面前,「你小時最喜歡吃這個了。」
羅翠微當即笑著伸出指尖拈起一塊,「既老太太費心惦記,我可就不客氣了。」
她已有十幾年不大來徐家,對這位老太太的印象早已有些模糊,也不記得自己曾喜歡吃這味甜到略有些發膩的點心。
可此刻老太太這熟稔慈祥的親熱模樣,還是讓她隱約想起些小時的畫面,依稀記得從前每回到徐家來,這老太太也總愛給她點心吃。
那些模糊的畫面讓羅翠微鼻頭微酸,心下一暖,便乖乖承了老人家的盛情。
誰曾想這情一承下,就沒完沒了。
每當她好不容易咽完一塊點心,老太太看她手上空空,就以為自己忘記請她吃點心,立刻又慈愛熱切地遞上另一塊。
只吃得羅翠微滿口甜到發苦,快被齁到昏過去了,面上卻還只能忍著,不好表現出來。
末了還是有徐家人來說徐硯有事要與老太太說,老太太才依依不捨地放了羅翠微離去,叮囑她有空再來。
****
被甜到只想狂吐舌頭的羅翠微腳步匆匆地出來,打算再去向徐家家主告辭之後就離開,卻不巧在游廊下碰見死對頭黃靜茹。
兩人迎面相逢,雙雙俱是一愣。
羅翠微本沒心情搭理她,可她卻請陪同著兩人的徐家侍者先退了,一副要與羅翠微談談的模樣。
「松原的事想必你已知曉了,」侍者們一退,黃靜茹就開門見山,連句寒暄都沒有,「我原以為這一回終於成功將你擠出北線商路,沒料到最後卻栽了個大大的跟頭,倒像是保你羅家避過一劫似的。」
羅翠微沒說話,只是淡淡揚了揚唇,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黃靜茹眼中淡淡浮起惱恨,「羅翠微,你一定覺得很痛快吧?」
「原本並沒有太大感觸嗎,」羅翠微哼哼笑出了聲,「可今日見你這麼耿耿於懷,我突然就非常痛快了。」
「你!」黃靜茹像被氣到突然語塞,半晌沒接下去話。
羅翠微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覺得事情荒謬到好笑:「方才我還想當做不認識,一笑而過也就算了,是你非要留我說話的。」
結果挑事的人自己倒先氣上了。
「你別得意,你的家主令已經徹底丟了,從今往後京中商界將不會再有羅翠微這號人,」黃靜茹咬牙,梗了脖子抬起下巴,「而我,即便這回在北線栽了,卻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哦,恭喜啊。」
羅翠微敷衍地假笑一下,滿口甜到發苦的感覺,加上炎熱的天氣,讓她的耐性漸漸消失。
被她這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黃靜茹怒氣沖沖地指著她,「羅翠微!枉我多年來一直將你當做對手,如今才知道,你根本不配!」
京中幾大叫得出名號的商戶中,年輕一輩里能早早掌管家業的姑娘,就只羅翠微與黃靜茹兩位。
年紀相近,處境相當,手中的營生又同在一行,自不免被旁人拿來比較。
天長日久地聽著旁人的比較與品評,黃靜茹自就在心中暗暗與羅翠微較上了勁。
「我真沒料到,你竟寧願倉促地嫁給一位殿下,輕易將家主令拱手讓人,也沒有勇氣與我一決高下。」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的想法?可我卻從沒想要與你一決高下,」對她那滿是失望的控訴,羅翠微很詫異,「畢竟,我從未將你放在眼裡。」
外人並不知道,羅翠微當初暫代家主令是形勢所迫,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她父親羅淮,都從來沒打算讓她成為下一任家主。
因為家主的責任與束縛太多,而羅翠微天生是個擅攻不擅守的。
譬如這三個月來,憑一己之力讓昭王府從無到有,遠比讓她守住先祖傳下來的基業更讓她覺得滿足與驕傲。
不過,這些事她不覺得有必要向黃靜茹說明。
「將來京中商界還有沒有『羅翠微』的名號,我無所謂,」羅翠微懶得與她再講什麼道理,「你若覺得你贏了……你高興就好。」
說完抬腿就走。
就在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黃靜茹冷聲道,「羅翠微,我想了這幾個月,終於想明白了你當初為何接近昭王府。」
羅翠微腳下一頓。
「當時你是想從昭王殿下那裡借道,讓你家商隊自軍陣防區繞過松原,對吧?」
「你想說什麼?」羅翠微並未回頭。
「雖我不清楚你最終為何沒有動作,可我猜,昭王殿下應當還不知你最初的打算,」黃靜茹的笑聲里有些得意,「若他知曉內情,你倆接下來的大婚之禮,還能不能成了?」
羅翠微淺淺蹙眉,沒再應聲。
「如今京中貴胄世家都在傳,說『娶妻當娶羅翠微』,可若讓人知曉你最初的算計是如何冷硬,根本沒顧忌過若是事成,會將昭王府與臨川軍拖進怎樣滅頂的泥淖中……」
黃靜茹回身望著她僵硬的背影,笑得複雜,「即便大婚如期,昭王殿下他,還能待你如初么?」
「你黃大姑娘做事,從來是無利不起早的,」羅翠微回頭,面無表情地覷著她,「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京中商戶的同輩人中,原本能被我瞧得起的對手,就你羅翠微一個,」黃靜茹坦誠道,「我得讓你做不成這昭王妃,才好讓你回到咱們兩人對陣的戰場上來。」
「承蒙抬舉,我定然是十輩子沒做過好人,才不幸成了被你瞧得起的對手。」
羅翠微哼笑一聲,舉步離去了。
****
出了徐家大宅后,羅翠微讓夏侯綾先回羅家,自己則乘車回昭王府。
上了馬車,卻見雲烈正懶懶斜倚在坐榻上,羅翠微不禁一愣。
「你怎麼來了?」
許是先前黃靜茹的胡攪蠻纏之言讓她心中有點亂,她壓下心中淡淡的無措,走過去坐到雲烈身旁,窩進了他的懷裡。
被她這難得的主動鬧得有些受寵若驚,雲烈回擁住她,玩笑道,「你先動手的啊……」
羅翠微抬起臉看著他,也不說話,眼裡漸漸浮起一層莫名的水氣。
「我又還沒說要問你討二十車糧,」雲烈一慌,忙收起調笑,訕訕緊了緊手臂,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在徐家受欺負了?」
羅翠微怔怔看著他那不自知的溫柔神色,胸臆揪起一股酸楚痛意。
她很清楚,事情若是從黃靜茹口中傳到雲烈這裡,只怕不知要如何添油加醋、黑白顛倒,倒不如索性自己先坦誠了,以免後患。
可話到嘴邊,她卻又像是被誰卡住喉嚨似的,就是說不出口。
其實方才黃靜茹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最初她在算計借道臨川時,是很清楚如若事情敗露,會給昭王府與臨川軍招來多大的禍端。
可那時的雲烈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可以借力互惠的對象,她是真的沒有顧忌對方的死活。
雖她後來及時醒悟收手,也算懸崖勒馬,並未當真那樣去做,可畢竟最初的心思,確實就是那樣的不端正。
若雲烈知道她最初的接近是懷著怎樣冷血惡意的算計,她不確定他還會不會用這樣溫柔的神情擁住她。
憶起兩人之間的種種前事,她無不自嘲地發覺,打從兩人認識之後,她種種與平常全不相同的軟弱、茫然與慌亂,似乎皆是因他而起。
「徐家老太太,給我吃了好大一盤豌豆黃,」她眼中有淚吧嗒滑下,「連口茶也不給喝,甜齁了。」
聽她說了是這樣的小事,雲烈心中一松,又好氣又好笑。
大掌撫上她的臉頰,以拇指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珠,心疼道,「是不是傻?吃不下不會跟人直說?」
「老人家嘛……」她攀著他的手臂坐起來,抹了抹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想,那件事要說清楚、講明白,似乎不是三言兩語就行的,還是等待會兒回到昭王府再說吧。
許是見她神色怔忪,雲烈眉心一爍,笑意叵測地將臉湊近,鬧她,「我有法子能幫你解解甜膩,只要你同意不扣我五車糧。」
那薄唇徐徐貼近,說話間的溫熱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藥膏清香,惹得羅翠微長睫一顫。
「好,不扣。」羅翠微像個視死如歸的戰士,兩腮似映了落霞,卻應得很是痛快。
她這與平日不太相同的反應使雲烈放下的心重又吊了起來,又知她倔強,一時半會兒必然探不出她究竟為何煩惱不安,於是他便發了狠似地,以唇舌重重纏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