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夏日的午後,寢殿之外有蟲鳴蟬嘶,卧榻之上有貼鬢低語。
替雲烈重新上藥裹好過後,跽身坐在他身後的羅翠微順勢將下巴擱在了他的右肩。
「真沒想到,你竟能幼稚成這鬼樣子,」羅翠微好笑地抖了肩,「去年我剛認識你時,你可不這樣。」
雲烈驕矜地撇撇嘴,拉過她的手臂環在自己腰間,「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唔,那時我什麼樣?」
羅翠微很實誠地開始細數,「不愛搭理人,話少,總是板著臉……」
「忘掉吧忘掉吧,」雲烈反手捂住了她的嘴,「那是給外人看的模樣。」
所以,如今這就是給妻子看的模樣?
羅翠微眨了眨笑眼。
初識時的那個沉默凜然的昭王殿下並非不好,卻並不能讓她如此刻這般深切而真實地覺得——
這個人,是她的。
雖說兩人的婚書已在宗正寺待了三個多月,按律法來說他們早已是夫妻,可羅翠微直到今日才真真領悟到,雲烈在她面前,是一點防備也沒有的。
他似乎全然沒有要與她「相敬如賓」的打算。
卸下心上的盔甲,褪去一位「殿下」原本可以有的高高在上、冷硬強悍,如純凈稚子般傻氣卻赤忱。
他給她的笑與惱,全是不假修飾的,是他只給「自己人」看到的那一面。
若這樣還不算全心待她,那什麼才算呢?
想到這裡,她突然就沒有早前那樣戰戰兢兢,突然就有了十足的勇氣向他坦誠自己曾經的過失了。
雲烈清了清嗓子,收回手來,重新低頭撥弄著她的指尖,「你先前古古怪怪,是想說什麼?」
「古古怪怪的人分明是你,」羅翠微的下頜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在他的肩頭,嬌妍的面龐上笑意平和,「我就想說,最初我來接近你時,其實是心術不正的。」
她停了片刻,等待雲烈的反應。
哪知雲烈只是「嗯」了一聲,繼續低頭撥弄著她的手指。
「我家的北線商路,接連三年被黃家卡在松原,虧損很嚴重。我病急亂投醫,就想著從你這裡下手,試試看能不能走臨川防區,繞過松原。」
羅翠微閉了閉眼,忍下那羞愧的難堪,將所有事都攤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直到臘月廿八那日你一道去燈市,本是打算對你提這件事的。可說不上來為什麼,我突然就發覺自己的想法很卑劣……」
其實她打小就被慣得個行事乖張的狂性,直到當年臨危受命暫代家主令后,因有了責任束縛,在這才收斂、修正不少。
可當初在情急重壓下,腦子裡冒出「賄賂昭王府,借道臨川」的想法,很明顯就是她性子里那些劣根的殘餘又冒了頭。
好在她最終及時收手,沒有當著由著自己的性子釀下大錯。
「你不吭聲,」羅翠微難堪地將額頭抵在他的后肩上,喃聲輕問,「是在生氣?」
他會不會覺得,這樣的羅翠微,面目可憎,根本不值得傾心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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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她的自責與自厭,雲烈偏過頭,騰出一手託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望進她的眸心,「沒生氣的。」
他與她之間能走到如今,在旁人看來大約一切都像順水推舟,沒有半點波折險阻;可他很清楚,這其下有多少的不容易。
若她當真是個思慮縝密、瞻前顧後的性子,那夜在驛館中就絕不會貿貿然一口應下她的請婚。
但凡她性子軟弱些,便絕不可能受得下才遞了婚書就千里相隔、音訊不通的這三個月。
他們二人能攜手結定這姻緣,其間有太多細微難察、卻又不可迴避的陰差陽錯。
所以,無論她最初是因為什麼接近他,畢竟最終她沒有那樣做,他自也不會捨得因那根本沒發生的事去與她無謂置氣。
羅翠微怔忪地咬了咬唇角,「當真?」
「最初時,我退了你家的拜帖,你卻親自登門,之後又想盡法子用各種荒唐的理由給我送錢,」雲烈薄唇輕揚,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弧,「若這樣我還察覺不出有古怪,那我可真是腦子壞了。我只是沒料到,你所謀之事竟如此膽大包天。」
「既一開始就察覺有異,那你怎麼沒有直接將我拒之門外?」
雲烈很誠實:「因為當年你被搶的那五車糧。我讓熊孝義查了很久,始終不能確定那五車糧到底是你家的,還是黃家的,我怕誤傷了債主的面子,只好先放你進來了。」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感謝當初那五車糧。
「知道我先前為何會去徐家接你嗎?」雲烈笑覷著她。
昨日他們兩人原本約好,今日他該在府中等她回來,不必同去,也不必去接的。
羅翠微滿眼茫茫然的搖頭。
「早起時我經過中殿的庭前,有人偷偷告訴我,你特意挑了最好的西府海棠栽到府中,我卻回來遲了,白白浪費了你的心意,錯過了你想給我看的花期。」
他有些遺憾的嘆了嘆氣,在她唇上輕輕啄吻好幾下。
那些親吻淺淺的,卻接連不斷,好似陽春三月里的蜂蝶,樂此不疲地汲取著紅唇上甜美的蜜粉。
「我就是想去告訴你,幸好,我沒有錯過你。」
人世間有太多不得已的錯過日日上演,或許將來還會有許多身不由己的錯過。
可是幸好,我錯過了花期,卻沒有錯過你。
幸甚至哉。
羅翠微抿了笑唇,面上神色漸暖,眼珠滴溜溜一轉,忍不住又皮起來。
「若我那時沒有自己醒悟,偏將那話說出來了,你會怎麼做?」
「會把你丟出去。」雲烈當即有些著惱地瞪了她一眼,哼著聲鬆開托在她下頜的手,將頭撇開了。
自他耳尖泛起的赧紅足以說明,他在口是心非、虛張聲勢。
羅翠微眼中湛起一抹甜絲絲的小得意,重新將下巴擱回他的肩頭,「哦,你那時已經先見色起意,所以捨不得。」
「什麼什麼?」雲烈轉頭,危險地眯起眼覷她,「是我先見色起意?想清楚再說話啊。」
他真的很計較這個,必須要她承認是她先撩撥的,否則這事很難擺平。
「好吧,讓著你,」羅翠微抬眼看向床帳頂,撇撇嘴,輕聲笑了,「就當是我先動的手吧。」
雲烈暗暗鬆了一口氣,抿唇收回了目光,沒敢再直視她。
她肯配合他的自欺欺人,便是將他放在心上了吧?這樣就好。
有些事他眼下還不知該從何說起……將來,她總是會知道的。
「都快申時了,」雲烈腦中忽然閃過一件更重要的事,登時大驚失色,「還得趕去向岳父大人拜禮!」
這件事對他來說,比「羅翠微當初存著怎樣不良的心思接近他」,要嚴重多了!
羅翠微白眼望著床頂,懶聲懶氣地道,「有些人忽然莫名其妙發脾氣,我怕一時哄不好,便請陳叔派人去向我父親傳話,今日不過去了。」
聽得她早已妥善安排,雲烈心中一松。
面上卻穩住了蹙眉凝目的模樣,惡人先告狀,「你這是要讓岳父大人對我不滿的,你得賠償我。」
這蠻不講理的說法,慪得羅翠微無計可施,好氣又好笑地嬌聲在他耳畔揚聲道,「你這人……」
話一出口就噎住,竟不知該怎麼說他才好。
於是她鬼使神差般,張口在他耳垂上輕咬了一下,這才接上了後半句,「……混蛋兮兮的。」
似有燎原星火自雲烈耳畔點燃,滾滾熱流以勢不可擋之威,瞬間躥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周身僵了僵,艱難地清了清嗓子,這才回頭與她四目相接,惡聲惡氣地指責,「你才混蛋兮兮,犯了個大錯知道嗎?」
羅翠微似乎也對自己的舉動有些不解,紅著臉茫茫然看著他,「我。不是……我怎麼……」
雲烈倏地回身,將她撲倒在床榻上,惹得她驚訝低呼一聲。
似乎忌憚著怕又碰著他才上過葯的傷口,羅翠微並未掙扎,只是面紅紅地仰視著他。
「什麼……大錯?」她喉頭緊了緊。
雲烈的雙手分別撐在她的兩側,高大的身軀虛懸在她的上方,淺銅色的英朗面龐上有暗暗赭紅,昭示著某種極力壓抑的野望。
「你方才,」他笑音喑啞,徐徐俯下臉去,「親錯地方了。」
炎炎盛夏的午後,又無意間多出了半日閑暇,最好的消遣,約莫就是擁著心愛的人在帳中胡天海地的廝混了。
反正此刻是在寢殿之內,按照他倆之間的約定,可是不用扣糧的。
機不可失,能「吃」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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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一早,兩人按照民間禮俗,前往京西羅家向羅淮及卓愉正式行了拜禮,之後又去羅家祠堂,向羅翠微的生母也行了拜禮。
京西羅家本就是商戶平民,一應禮俗都不過是民間常見的那些,並不如何繁瑣,雲烈畢竟是皇子,應對這樣的場面還是遊刃有餘的。
接下來,兩人就該進內城向帝后執皇族家禮,並拜見雲烈生母——
這對羅翠微來說,似乎就很難做到遊刃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