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顯隆帝封給雲烈的藩地,除防區內的臨川城外,還有桐山、成武、清蘆、衡溪、昌繁。
名義上共六城。
可臨川城地處邊關要塞,是防區營地所在,又是與北狄人衝突的最前線,為軍管區域,並不適合發展民生;其餘五城則人丁凋敝,所余不多的百姓又散居各處,原有的各級官衙早已形同虛設。
或許也正因為此,他的就藩才能如此順利,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畢竟其他幾位殿下就算對臨川有什麼想法,也只是希望拿走臨川軍的兵權以壯自身羽翼,並沒有興趣接下貧窮凋敝的整個臨川六城。
換句話說,雲烈雖是五位開府殿下中頭一個獲得藩地的,實際卻是接手了一個百廢俱興的爛攤子,夠得他忙。
熱鬧的接風宴過去后,眾人便照舊歸位,繼續各司其職。
翌日雲烈沒有出門,遣人將宋玖元喚到小院商議接下來的事。
經過連日的奔波走訪,他們終於將藩地內真實的人口數量、聚居情況盤點出個大概。
宋玖元前幾日一直跟隨雲烈在外走訪,對這些情況也都清楚,心中自有大致的判斷。
「藩地內本就人丁稀少,還散居各處,這非但于振興農、商極為不利,更嚴重的是還會造成之後的政令發布不暢。」
雲烈與他手下這些親信都出自臨川軍,謀事更偏於行伍作風。
戎馬之人謀事絕不躁進,也不圖表面光鮮,力求穩紮穩打、直指核心。
在他們的布局中,並不急於先忙活所謂藩王州府的官署建制;理順民生、造出新城,徹底穩住立足之地,才是他們當前著眼的第一步棋。
雲烈抬手撫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桌上的沙盤,「若想在一兩年內就打開局面,最好的法子是將界內的人儘可能集中到一處。」
只有將散居五城的人口迅速集結到一個地方,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拔地起一座新城。
待新城運轉逐漸成熟,隨著本地人口繁衍及外來人丁湧入,便可再逐步按他們預先的布局再起下一座城。
「但眼下各級官衙形同虛設,若想靠發布政令讓民眾遷居,短期內必定見不到多大成效,」宋玖元蹙眉,暗暗嘆了一口氣,「況且,招賢令已出近一月,應者寥寥,有能者多在觀望,咱們於政務上還沒有太多得用的人手。」
雲烈沉吟片刻后,轉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對宋玖元吩咐道,「即刻派人快馬加鞭,向桐山傅氏投拜帖,本王明日親自前去拜會傅氏家主。」
桐山傅氏是本地望族之一,在百姓間頗有些聲望。
雲烈打算從五城望族們著手開始遊說,只要有一兩戶本地大宗族同意遷居,其他散居的百姓陸續就會跟來。
這就如古諺所言,「欲引鳳凰來,先種梧桐林」;有了人口,城池很快會拔地而起,接著就會有人應招賢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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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隆四十二年八月廿八,卯時。
晨光微熹,初秋的黎明下軟風輕寒,夜露颯颯。
今日雲烈要親自前往桐山,故而起了個大早。
待他打理好一身行頭后,習慣地轉回卧房,準備向睡夢中的嬌妻「辭個不太正經的行」,卻見羅翠微裹著被子坐在床榻正中。
此刻的羅翠微還迷迷瞪瞪的,整床棉被裹在身上,使她看上去像顆蓬鬆滾圓的大棉糖。
雲烈頓時心尖顫顫,忍不住走過去坐在榻沿,連人帶被將她環住,照著她臉頰輕咬一口。
殘困未消的羅翠微五感俱皆遲緩,遭逢這等滋擾后好半晌,才緩緩扭頭,睡眼惺忪地「瞪」人。
「做什麼咬我?」
慵懶的嬌嗓沙沙跌進雲烈耳中,像有誰抓了把砂糖,不輕不重自他耳廓一路摩挲著,徐徐緩緩鑽進他心裡。
又甜,又撓人。
「沒咬你,你做夢呢,」他垂眸悶笑,大掌輕輕揉著她臉頰上才被咬過的那處,欺負人腦子還不太清醒,「你怎麼起這麼早?」
看來昨夜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嘖嘖。
羅翠微眨了眨還有些沉重的眼皮,茫茫然不答反問,「你怎麼起這麼早?」
「你是鸚鵡啊?還學舌,」雲烈忍俊不禁,兩手捧著她的臉搓來搓去,「我要去桐山拜會傅氏家主,得早些出門,才好趕在日落前回來。」
如今他可是有嬌妻在家等門的人了,不能輕易在外逗留太久的。
羅翠微的臉被他搓得快變形,終於清醒很多,嬌慵地打著呵欠,隨口問道,「還是宋玖元隨你去么?」
「他今日要和熊孝義一道在村子里安排些事,我帶旁人去。」
「哦,那你快走吧。」
羅翠微漫不經心地催促一句,艱難地從被中探出手腳,卻又倏地縮回去,憂愁皺眉,「早上好冷,不想起。」
居然如此冷淡地趕他走?
雲烈瞪了她半晌,見她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失落的惱意,只能悶悶站起,沒好氣地笑道,「這麼怕冷,不會等到太陽出來暖和些再起身?」
「我跟宋秋淇約好,請她今日帶我去半山附近看看地形。」
接風宴那晚后,宋秋淇一覺酒醒,全不記得自己與羅翠微說過什麼。
昨日羅翠微做好點心等她大半日也不見人影,便差了人過去告訴她,今日帶點心給她,順便請她替自己領個路。
算著日子高展也差不多快來了,羅翠微打算提前尋幾個適合建宅的地點備選。
「若她又胡說八道什麼,你半個字都別信,大不了等我回來與她對質。」
前晚那小姑娘喝醉后跑到羅翠微跟前胡說半截話,害雲烈虛驚一場,這仇他可還記著。
羅翠微笑得歪倒在床榻上:「知道啦。」
雲烈點點頭,走到一旁打開柜子,指著櫃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衫,「你想穿哪一身?」
「我可以自己……」
「快說。」雲烈兇巴巴打斷她。
羅翠微裹著被子歪在榻上笑覷他,隨手指了一套銀杏刺繡的交領齊腰襦裙。
從前她總聽人說,男子在成親之後,新鮮勁頭一過去,面對妻子時便會漫不經心,甚至不耐煩。
可她家這位倒是怪,像是為了彌補之前不能在她身邊時時的遺憾,自打到了臨川后,明明忙得都快要腳不沾地,卻一日比一日黏人,見縫插針地找茬與她膩著,大事小事總願搶著親自替她做,活像是打算將她慣成個只需動嘴就衣食無憂的「廢物」。
她也不捨得辜負他這番心意,便由著他。
雲烈將她指的那套衣裙拎出來,認真打量片刻后,滿臉嚴肅:「太薄了。你不是喊冷嗎?」
「等會兒太陽出來就不……算了,不跟你爭,」羅翠微見他蹙眉,無奈笑著另指了一套,「換成那個吧。」
寬袖直裾袍,外頭還要配淺紗罩袍,多穿一件呢。
「你不是要上山?穿這個不好走路,摔了算誰的?」
羅翠微無奈地咬著唇角,笑瞪他一眼,「你想讓我穿哪一身就直接拿出來,別再問我了。」
於是,昭王殿下在愛妃的甜蜜嫌棄下,親手服侍愛妃更衣之後,才匆匆出門,打馬往桐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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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感謝宋秋淇與祁老之前對雲烈的照顧,昨日羅翠微特地親自下廚做了點心。
她於廚藝上只是懂些皮毛,此地的食材也不如京城豐富,又想著前一日大家在那「接風宴」上才大油大肉了一頓,便讓隨行侍者去向隔壁鄰家買回來兩顆新鮮大南瓜,做了南瓜水晶糕。
畢竟是送給人做謝禮的,她特意挑了形狀最完好、最精緻的,分別放進兩個食盒中,還撒上些從京中帶來的肉鬆做點綴,這才一手拎了一個食盒出門去。
「王妃殿下,交給我吧。」侍女陶音急忙行過來,要接下她手中的食盒。
此前從昭王府跟到臨川來的,除了兩名年輕的侍者之外,便只有侍女陶音了。
不過羅翠微與雲烈許多事都慣於自己來,陶音一人倒也照應得過來。
羅翠微搖搖頭,笑道,「我去看望一下那位老人家之後,還要讓宋家小姑娘領我去半山上瞧瞧,怕要午後才回來的。你留在家中辛苦些,替我熬個湯吧。」
她嘴刁,離了羅家的司廚就沒太大胃口,不過她也不為難陶音,時常讓她熬些湯,就權當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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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院才沒走出多遠,迎面就見宋秋淇來接了。
宋秋淇遠遠見羅翠微一手拎了一個食盒,趕忙飛快跑過來要替她拿。
「這是你的,另一盒是給祁老的,我自己拿,」羅翠微只遞了一個給她,笑道,「昨日你沒來,吊在井裡冰了一夜,滋味或許沒那麼好了。」
「不能夠!熊大哥說,羅家司廚做的吃食,都快趕上御膳那麼好吃了。」
宋秋淇笑眯眯地將食盒抱在懷中,邊走邊揭開蓋子。
這姑娘本就是個開朗爽利的性子,羅翠微也是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兩人這一搭上話,竟半點不顯生分。
「他吹牛的,他又沒有吃過御膳,」羅翠微樂悠悠地與小姑娘閑聊起來,「再說我家司廚也沒跟來,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就湊活嘗嘗得了。」
晶瑩玲瓏的小點心顯然很合小姑娘的心意,才看了一眼就眉開眼笑,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塊出來,先嘗為敬了。
「咦,南瓜和肉混一起……還真好吃!」
「只是肉鬆,我家司廚給我封在罐子裡帶來的,」羅翠微偏頭笑看她兩腮鼓鼓的模樣,「怎麼你們都像是很缺肉吃的模樣?我瞧著前日的宴上明明有許多肉啊。」
宋秋淇將口中那點心眼下,小心翼翼地將食盒蓋子重新蓋好,這才瞪圓了眼睛。
「那是沾了您和殿下的光,全村的肉都在那一桌上了!下一回再想那麼吃,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去了。」
這村子里的人少,攏共不足三十戶,都是臨川軍的家眷。
臨川軍中的許多將士出身貧寒,有些人家中自不免會遇到難處。
這二十幾戶將士的家眷,大多都是因為遇到天災人禍,在老家屬地實在過不下去,又再無旁的親友可投靠,不得已才尋到臨川來。
像宋秋淇,便是因為家中有一對賭鬼父母,總是將宋玖元託人帶回去的餉銀輸個精光,到最後更輸得個家徒四壁,竟想將那年才十一歲的小女兒賣給人牙子抵債。
小姑娘沒讀過書,卻是個膽子大骨頭硬的,知道隔壁祁老要帶著孫兒上臨川來投奔與她哥哥同在臨川軍的兒子,便從家中偷跑出來,跟著祁老一路走到這裡了。
「最早來的就是我,還有祁老和他的孫兒八寶,」左右路上無事,宋秋淇便向羅翠微講起這村子的種種掌故,「殿下和熊大哥探了周邊許多地方,說就此地最安全,也方便哥哥他們從防區過來照應,便在這裡給我們建了房子。」
之後陸續又有人來投親,便一併安置在此地落腳了,漸漸就有了這小村子。
「村裡有不少是老人、孩子,能下地耕種的人不多,糧食收成總不夠吃,」宋秋淇咬了咬唇上乾裂翹起的皮,百感交集地扭頭看了羅翠微一眼,「殿下心好,就想法子撥出些錢糧來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