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虛掩的窗外是沉沉暮色,偶有微涼的夜風掠過窗縫。
偏廳內通明的燭火時不時被風掃過,忽明忽暗。
羅翠微垂眸掩睫,略側著身靠著椅背,似是在極力平復心緒。
她慢慢調整著呼吸,左手在桌案的遮擋下貼在腹部,右手指尖來回輕撫著小算盤珠子。
一時間,氣氛靜謐得讓人喉頭髮緊。
隔桌而坐的雲烈尚不知夏侯綾究竟「招供」了些什麼,當下拿不準羅翠微究竟氣的是哪一樁,便不好貿然開口,只能訕訕抬手撥了撥自己的右耳耳廓。
「別過來,好生坐著說,」羅翠微抬眸,見他似乎打算起身過來,便豎起食指搖了搖,「我能問些事嗎?」
經過方才那陣短暫的沉默后,她的神情、語氣都緩和許多。
冷靜,客氣,且疏離。
這比大發雷霆、掀桌罵人更讓雲烈難受。
他依言坐定,喉間滾了好幾滾,「你問,我什麼都招。」
羅翠微唇角輕揚,淺聲笑了笑,眸底卻平靜無波。
「一件件來吧。首先,殿下是正申時過後出去的,想必是去見今日意圖暗算我的那人了,可對?」
在市集遇到那摺扇男子是申時之前,夏侯綾將那男子制服后,兩名暗衛迅速將他帶走,算算時辰,正申時過後雲烈約莫就接到消息了。
「殿下」這個稱呼讓雲烈如鯁在喉。
但見她眼神鄭重堅定,雲烈只好先壓下滿心的氣悶,點了點頭。
「他是什麼人?為何對我下手?」
「是北狄人,」一想起羅翠微今日遇險,雲烈心中有怒火也有后怕,眸色就沉了幾分,「沒來得及審出他的意圖,他便咬破了口中的毒囊。」
羅翠微平靜頷首,接受了這個解釋,「對他的意圖,殿下和幕僚可有推測?」
自年初讓雲烈受傷的那場大戰過後,北狄可謂元氣大傷,前任首領也被牆倒眾人推,如今正在新首領的帶領下休養生息,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招惹臨川這頭。
一聽她又口稱「殿下」,雲烈蹙緊眉頭,鬱郁道,「或許是京中有人想挑起咱們與北狄人之間事端,以此消耗咱們的精力,打亂咱們重振臨川的步子。」
他一口一個「咱們」,偏要將她用「殿下」這稱呼故意劃出的距離消弭於無形。
羅翠微對此充耳不聞,倒是忽然美眸大張,滿眼震驚,「京中有人通敵?!」
「只是推測,沒有任何實證,」雲烈抿了抿唇,「不過,我安排了人循線追查,也命人加了強防衛與警戒,徹底盤查出入新城的所有人;熊孝義那頭今夜就調整布防,不會再讓那頭的人有空子潛過境。」
以目前的形勢來說,這些已是所有能做的努力了。
羅翠微點了點頭,偏頭看向窗戶,右手撥響了小算盤。
****
既推測事情是京中有人想借刀殺人,那大約就不脫五位殿下之間的儲位之爭。
錦惠公主雲沛與雲烈的關係並不惡劣,即便她仍將雲烈視為儲位之爭的潛在對手,也斷不會拐彎抹角沖著羅翠微來;且她領水師戍海境多年,武將的尊嚴與底線烙在骨子裡,想來做不出為奪權而通敵之舉。
至於桓榮公主雲汐,深得陛下愛重,背後又有賀國公府及兵部的鼎力扶持,贏面極大,沒必要冒這種隨時可能身敗名裂的風險針對雲烈。畢竟雲烈已就藩出京,在儲位之爭上毫無優勢。
而恭王雲熾是皇后所出,雖陛下對他的態度不咸不淡,可朝中明裡暗裡的擁躉並不少,同樣無需鋌而走險,出此下作之策。
一一盤點下來,最可疑的就是安王雲煥了。
他雖頗得陛下喜愛,背後卻沒有樹大根深的勢力全力護持,只能在儲位之爭圖窮匕見之前,先將自己最有把握除去的潛在對手徹底碾死,以此減少自己在「最後一戰」時腹背受敵的可能。
****
若有所思地盯著窗戶沉吟片刻后,羅翠微深吸一口氣,輕道,「在你們的推測中,今日那北狄人,與安王有關?」
從夏侯綾那裡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將許多事串起來想了一整個下午,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此刻再聽雲烈一說,她很難不將那北狄人與雲煥聯繫起來。
不然,沒法解釋北狄人為何會突兀又準確地沖著她下手。
雲烈閉了閉眼,無奈地垮下了肩膀。
她會這麼問,想必是知道雲煥找人算過她命盤的事了。
雲烈沉嗓壓抑,「沒有法子確定他與雲煥有牽連。」
「好個安王殿下,」羅翠微怒極而笑,「卜師、北狄人,全都死無對證,還當真是誰也動不了他分毫。」
她深深吐納數回后,從牙縫裡迸出一句,「我能買兇砍了他嗎?」
雲烈無奈地望著她,自責地抿緊了雙唇。
按如今民間不成文的共識,命盤是每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隱秘,連為人父母者都無權自作主張去窺探。
雲煥的所為對羅翠微本已是極大的冒犯,且他如今還因命盤之事打算將羅翠微除掉;莫說羅翠微怒不可遏,雲烈又何嘗不想將之挫骨揚灰。
但云煥畢竟是個開府有爵的皇子,在無切實佐證的前提下,誰也無法就此事向他成功發難,討不回公道不說,甚至還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連摯愛長女的羅淮也只是派了夏侯綾來保護羅翠微,除此外無任何反擊之舉,便是因為清楚這個關節,知道眼下即使傾盡羅家全力,也無法替愛女討回公道,只能忍氣暫取守勢。
雲烈與夏侯綾選擇對羅翠微隱瞞,所顧慮的也是這個。
畢竟,此刻讓她知道這件事,除了讓她生氣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羅翠微當然也懂,眼下沒有實證,誰也不能拿雲煥怎樣,所謂的「買兇砍了他」,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口頭宣洩罷了。
道理都明白,可那口惡氣就是很難咽下。
無能為力、任人宰割的憋屈,讓她胸中的怒火再壓制不住,面上強裝的緩和與平靜被徹底打破。
她氣得漲紅了臉,咬著牙根倏地站起,單手叉腰在原地踱了兩步后,忍無可忍地伸出手,將桌面上那張小算盤掀得翻了個面。
算盤珠子摩擦著桌面,嘩啦啦一通響。
雲烈再顧不得許多,急忙起身走過去將她緊緊抱住。
「事情明明很清楚,不是嗎?安王偷卜了我的命盤,得知我是輔命,便認定如今你手上的一切是因得了我的命盤襄助!他一時尋不到你的空子,便打算先拔掉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剪除你的羽翼!他為了不將自己搭進去,甚至不惜通敵!」
當年的文淵閣大學士向融之所以陳情萬言,力爭禁止民間卜算他人命盤之風,便是因為曾出現太多類似的例子。
當事者原本有無數可能的安穩人生,一朝被丹砂黃紙打上印記並被他人知曉后,便很容易惹來有心人的各種惡毒盤算,將當事者好端端的一生攪擾個粉碎。
很顯然,自得知羅翠微的「襄」字輔命后,雲煥就將雲烈這一年來所得的一切都算到了這個命盤頭上。
他不願這命盤一路助推雲烈羽翼更豐,又尋不到可趁之機對雲烈直接下手,便將羅翠微定作了首先要除掉的靶子。
今日之事想必只是開端,若雲煥始終將雲烈看做爭奪儲位的潛在絆腳石,那在儲位塵埃落定之前,羅翠微的生活將因此不得安寧。
羅翠微氣急抬手要推開雲烈,卻怎麼也推不動,於是惱火地閉上了眼,遮住眼中被氣出的淚意。
「可他是一位開府有爵的殿下,沒有切實的佐證,就誰也奈何不了他。我只能吃下這虧,從此惶惶不可終日地提防著每個靠近我的陌生人,或像個耗子似地躲在連太陽也照不到的地方,以策安全。」
「先前決定瞞著你,就是因為這事目前是個死局,只能讓你生氣,」雲烈心中大痛,緊緊擁住她,歉疚又自責,「你放心,我定會護好你,也絕不會讓你提心弔膽、躲躲藏藏。」
羅翠微以額抵住他的肩,沉默地調整呼吸,「怎麼護好?」
「微微,你信我,」雲烈抬手輕撫她的腦後,嗓音徐沉,溫柔,卻有力,「從今後,我與夏侯必有一人隨時在你十步之內,還有整隊暗衛時刻護你周全。其餘的事仍舊與往常一樣,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能護臨川近十年未受大亂,自也護得住妻子一世安穩。
「至於雲煥,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只要他出手,不可能永遠沒有破綻。一旦時機成熟,你受的委屈,咱們加倍討回來。」
漸漸冷靜下來后,羅翠微也明白,雲烈是對的。
發再大的脾氣也不能解決眼下的死局,將她保護好,再耐心等待雲煥露出破綻。
「那,讓暗衛們不要輕易被我察覺,否則我會不自在。」
她在他的肩頭上胡亂蹭著眼角的淚,果斷提出要求。
雲烈忙不迭點頭:「誰若不長眼叫你察覺了,打斷腿,扣月銀。」
「還有,」羅翠微笑了一聲,頓了頓后,才抬起頭,滿臉嚴肅,「一旦安王露出破綻……」
「一定替你討個公道,」不待她說完,雲烈就鄭重點頭,「將他按到地上剁成泥,絕不因他是我弟弟就手下留情。」
「好,那這事就這麼成交,」羅翠微退離兩步,泛紅的雙眸兇巴巴瞪著他,「但我與殿下之間,有些事或許還需達成共識。」
雖理解他隱瞞自己是好意,可該算的帳她卻還是要算的。
****
「哎,不是,怎麼說翻臉就翻臉?」雲烈委屈地皺了臉,伸出手去揪住她的衣袖,「別鬧,你若還是氣不過我瞞著你,要打要罵要罰都可以,我認。」
他寧願她氣呼呼叫他「雲狗子」,也不想聽她客氣有禮地喊什麼「殿下」。
「不敢打,不敢罵,更不敢罰,」羅翠微報以客氣的假笑,「殿下遇事默默擋在前,什麼都不讓我知曉,這說明,昭王府凡事有殿下做主就足夠了,王妃殿下安分做個擺設即可。」
這帽子扣得有點大,雲烈頓時覺得頭大如斗。
「只是你近來精神不大好,不捨得拿這種事擾你生氣。半點沒有看輕你的意思!你……我都狗子了我還做什麼主!」
也不知道他話尾里那莫名的理直氣壯是怎麼回事。
羅翠微再綳不住,噗嗤笑出聲。
見她展了笑顏,雲烈這才鬆了一口氣,湊上前重新環上她的腰,「要不,我也去雕兩百顆梨?罰過了,就不生氣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