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郭嘉輕聲道:「睜開眼睛。」
立刻,夏晚兩隻眼眸微啟,就睜開了。
她是個跪座的姿勢,兩手平直伸展,交疊在一處,輕輕搭在併攏的大腿上。
甘州這地方,遠在塞上,漢夷雜居,老郭家祖上是鮮卑人,夏晚聽說郭嘉要娶自己,樂的一蹦三尺高,正好鄰居虎妞一家就是鮮卑人,她匆匆忙忙奔到虎妞家,格外去學了一回鮮卑人見客的禮儀,行走的姿態,就是希望嫁進來之後,能因此而討郭嘉的歡喜。
郭嘉站在地上,低聲道:「穿上你的衣裳,下來,這不是你的炕。」
夏晚方才聽的真真切切,分分明明,郭嘉不肯娶她,想把她送回紅山坳。
郭嘉所謂的病,就跟睡著了沒兩樣兒,醒來之後握著她的手的那隻手無比有力,顯然至少短期內不會死,分明她用熱水替他擦了擦身子,他都能那樣那樣兒,證明便明日死,至少今夜他還是能洞房的。
她指了指接近炕櫃的地方,低聲道:「我睡覺很乖的,也只會佔很少很少的地方。」
在這比他妹妹還小些兒的小姑娘身上,郭嘉便有脾氣也發不出來。
「乖,此刻就下來。」
夏晚盯著郭嘉看了半晌,忽而將那床正紅面的被子整個兒往身上一蓋,就縮進了被子里,漸漸兒的,一點一點,連頭也蒙進去了,一床正紅面鴛鴦戲水的錦被,將她整個兒蒙住。
她這是打死也不肯出來了。
郭嘉連著沉睡了八天,最要緊的是先吃飯,才準備出門去找飯,吳氏已經端著熱好的飯進來了。
雖說因為女兒的死而急瘋了,但兒子也是心頭肉,吳氏腦子再昏噩的時候,也忘不了兒子醒來要吃飯,所以早就留好了精腱夾花的牛肉,再放到燉好的牛湯里一熱,加著去年的大蘿蔔塊子,發到軟筋皆宜的豆粉,煮了滿滿一鍋,高高兒盛了一碗,另配著兩隻兩面烙的焦黃的白餅便端了進來。
不過轉眼之間,剛才還蒙頭躲在被子里的夏晚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炕上溜了下來,笑嘻嘻從吳氏手中接過盤子,擺到了外間臨窗的桌子上。
輕輕推了吳氏一把,夏晚柔聲道:「娘,您去歇著吧,我照料著他吃飯就可。」
說著,夏晚拿起餅子,已經開始小塊小塊的,往郭嘉的碗里掰了。
郭嘉打小兒見過夏晚,也知道她潑辣,可沒想到她會這般突然的嫁進來,還就一股子咬住青山不放鬆的架式,這就反客為主了。
天時已暮,郭嘉站在夏晚身後看了片刻,輕吐了口氣,轉身便走。
待夏晚碎好了餅,再回過頭,身後已經沒有郭嘉的人影了。
她追了出來,見吳氏在正房屋檐下拿石臼正在舂蘇麻,湊過去問道:「娘,郭嘉去哪了?」
吳氏自女兒郭蓮死後便有些耳背,都未看見兒子出來,等夏晚問了兩聲才抬起頭來,了著怔道:「大約是去田裡找他爹了吧,他剛醒來,吃完飯總要去跟他爹說一聲的。」
這麼說,吳氏連兒子沒吃飯就走的事兒也不知道。
夏晚伸手接過石杵,想幫著吳氏杵蘇麻的,吳氏忽而一抬頭,怔怔兒看著夏晚,輕聲喚道:「蓮兒,蓮兒你怎的不去睡覺?是嫌娘給你鋪的床不軟和不肯睡?」
說著,吳氏猛得站了起來,拉著夏晚便進了東廂第二間屋子,雖說燈黑火黯的,可看得出來這是間小姑娘的閨房。
北方因為天冷,冬天必須有火炕,家裡都甚少置床的,這屋子裡就有一張床。
吳氏不由分說便把夏晚壓到了床上,又替她脫了鞋,揭過淡淡一股香氣的被子便將夏晚整個兒裹了起來,低聲道:「蓮兒早些睡,娘就在床邊陪著你,好不好?」
說著,她連拍帶摟,輕輕哼起了兒歌來。
那兒歌夏晚小的時候,也一直聽老娘孫氏給她唱:
黃河邊滴個石子,很尕很尕呀,那邊里滴個房子,又尕又尕呀。那裡時常著颳風又下雨呀,黃河邊滴尕娃娃呀,躺在親娘滴懷窩窩呀……
多喜慶的歌呀,可無論孫氏還是吳氏唱起來,夏晚聽著都格外悲傷。
郭蓮的死夏晚是知道的,便郭萬擔打撈她屍體回來的那日,她也在場。
那麼嬌俏可愛的一個大姑娘,頭一天才在她跟前買了幾把子毛柄小金菇,說要回去給兩個哥哥燉湯喝,第二天便失蹤了。
後來她屍體被找回來的那天,是拿郭萬擔的衣服包著,全鎮的人幾乎都瞧見了,未遮嚴的地方露出半捋子長發來,上面沾著淡褐色的水草和臟污。
打哪之後,吳氏便時不時的犯瘋病,總愛往自家拉些鎮上的小丫頭們,拉進這間屋子裡,便當成郭蓮一般拍拍哄哄。
夏晚反手將婆婆拉上了床,學著當初郭蓮的聲音,柔聲道:「娘陪著蓮兒睡蓮兒才肯閉眼,咱們一床睡,好不好?」
吳氏這時候昏昏綽綽的,只活在自己的夢裡頭,失了孩子的母親,唯有一個孩子窩在懷裡,才是能解她痛苦的片刻良藥,她脫鞋上了床,將夏晚摟在懷裡便睡著了。
夏晚直等到吳氏睡著,這才悄悄兒起身,進院子里把那一石臼的蘇麻搗了,再到廚房熱了滿滿一大鍋子的牛肉湯。
等郭萬擔父子仨人頂著半空的月亮回來的時候,正房迴廊上擺著熱騰騰的牛肉湯和餅子,檐廊下還有溫好的熱水供洗手。
郭萬擔洗手時發現水是熱的,不由便多看了夏晚一眼,剛洗罷臉,夏晚已經遞了乾淨帕子過來,他愣了愣才接過來,揩了把臉上台階,夏晚利利索索已經去潑水了。
潑罷水,再兌一盆子熱水出來,這才是給郭嘉和郭旺兩個洗臉的。
雖說郭家家底殷實,雇得起長工短工,但那都是白日里幫干農活的,他和三個兒子還得妻子來照料。
吳氏自打女兒去后就有些瘋瘋顛顛,郭萬擔每每忙到半夜,回來還要自己熱飯自己收拾碗筷,乍乍然添了個兒媳婦,回來便有熱水洗臉,還有冒著氣的熱湯,一口餅子就著牛肉湯吃進肚子里,心中竟格外的暖。
再看夏晚,已經換了嫁進來時的紅衣,穿著平日里那件白底小花襖兒,展樣又利索,潑罷了水,將銅盆擺在井邊,便站到了郭嘉身後。
郭嘉八天沒吃過東西,這時候也餓的極,餓的手都在發抖,不過他是再餓也不會狼吞虎嚼的性子,吃的慢斯條理,極有耐心。
至於郭萬擔和三兒子郭旺兩個,那不是吃飯,而是豬刨食,撲楞撲楞的聲響,湯汁四濺,看起來香甜無比。
吃罷了飯,夏晚利利索索兒抱起碗筷便進了廚房。不一會兒便傳來清清脆脆的洗碗聲響,她這是去洗碗了。
郭萬擔記得妻子不到三更是不會閉眼的,失了孩子的人心中焦急,夢遊一般,總是要在各屋子裡游來盪去。
他找到女兒的屋子裡,見吳氏懷裡抱著只枕頭在女兒的床上睡著了,借著月光,還能看到唇角彎勾著的笑,暗猜這隻怕也是夏晚哄著睡的,心頭越發對夏晚這個兒媳婦滿意,出了東屋,便道:「六畜,你來。」
郭嘉才進西廂,聽老爹叫,只得出來:「何事?」
郭萬擔就站在院子里,望著廚房裡踮著腳,擦好一隻碗,往廚柜上扣一隻的夏晚,低聲道:「我和旺兒今夜到河邊的瓜房裡去睡,你娘早睡了,你們正好……」
郭嘉隨即轉身,進了正房。
*
夏晚瞧著院子里再無人,圍裙一揩手,轉身跳上了正房的台階,因正房裡沒點燈,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瞧不見,只聽見郭嘉格外氣惱的聲音:「您也不想想您兒子有多少壽數,就把個豆蔻佳年的小姑娘娶進來,要給我做妻?」
火光一閃一閃的,是郭萬擔在抽旱煙,他道:「夏晚這姑娘很好,進得門來瞧見你死人似的躺在炕上,不跑也不叫,轉身就上了炕,握著你的手,還給你擦身子,你還想她怎樣?」
「我不想害她。」
「不想害她你就得絕後!」是郭萬擔,斬釘截鐵擲擲有聲,吧哄一口旱煙:「一個人生在世上,到死連個子嗣都留不了,還有什麼活頭。」
倆人之間長久的沉默著。夏晚還想聽下去,想聽聽郭嘉於突然嫁到的自己是個什麼態度。忽而覺得後背一陣涼風,待回頭時,他已在她身後,月光照著他纖瘦的身影,格外修長。
冷白的月光下,只能看得見他一雙眸子,就那麼居高臨下的盯著她。
夏晚搖了搖手中的抹布,笑道:「我不過上來抹把桌子而已。」
郭嘉再開口,嗓音淡而冷漠:「擦罷桌子,到西廂來一趟。」
*
回到廚房裡,夏晚一隻只擦著碗,便聽身後一人悄聲道:「做我嫂子,你歡喜不歡喜?」
回頭,是這家的老三郭旺。
郭嘉有病不能娶親,今兒一早,夏晚是叫郭旺從紅山坳迎到水鄉鎮,送進新房的。
夏晚和郭旺打小兒一起做賣買,相處的跟姐弟似的,所以也不掩飾,抿著唇狠狠點了點頭。
郭旺賊兮兮道:「歡喜也是白搭,實話告訴你唄,方才他在瓜田裡問我你嫁進來的來龍去脈,一聽我說是我從紅山坳把你迎進來的,連踹了我幾腳,讓我仍把你抱回去,我自然不肯,他說,那就叫我娶了你,橫豎他不肯要。」
夏晚手中一隻碗險險從手中滑脫,臉色瞬時就變,厲聲道:「都娶進來了,他怎能說這話?」
郭旺道:「所以,別太歡喜,我大哥主見大著呢,等我們走了,我怕他兩隻小箱子一拎,要把你送回紅山坳去。」
夏晚擦罷最後一隻碗,緩緩揚起一隻細腕,那腕上有一枚深紅色的守宮砂,但不是天生帶的,而是人為種進去的。
只要那枚守宮砂在,就證明她依舊是處子之身,那抹紅在膩白的脂膚上格外醒目,每每看見,夏晚都覺得格外灼心。
當初在蚩尤祠中,救她的郭嘉叫士兵們打了個半死。她也被拉回關西大營,準備重新梳洗,荼擦香油后再次獻祭。
就在第二回獻祭的時候,石棺的棺蓋上憑空出現幾個大字:命其歸家,安生息養。
石棺蓋上本是沒有字的,關西提督呼延神助也猜是不是夏晚在裡面掙扎時自己刻上去的,但她委實不識字啊,一個大字都不識的鄉間野丫頭,按理也寫不出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來。
更何況,那石棺的棺蓋是由整塊的靈壁石雕鑿而成的。
靈壁石,聲如青銅色如玉,是天下奇石之首,堅硬如金剛,諒一個小姑娘的指甲在上面也雕不出字來。
最後,呼延神助只得相信那是兵主蚩尤顯靈,自己刻上去的,便把夏晚又原樣兒送回了家。
臨了,卻又在她手腕上種了枚守宮砂。
呼延神助雖不曾明示,但只看他的眼神,夏晚覺得這事兒沒完。
這幾年那邊關戰事順利,獻祭一事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但最近北齊來犯的厲害,而大魏將士節節敗退,水鄉鎮遠在邊陲,關西大營離此不過幾里路程,仗打的如何,大魏又折了多少士兵,百姓們和關西提督一樣清楚。
夏晚生怕呼延神助又會想起自己來,再拉自己去祭一回,所以想趕緊消了那枚守宮砂,可對著別的男人,她又不想交付身子,想來想去,也唯有郭嘉,當初救過她幾回,於這整個水鄉鎮再加十里八坳,算得上是個看得過眼的男人。
既一顆虔心來了,又怎能有再走的道理?
她一甩帕子道:「我既不嫌他是個病身子嫁進來了,就沒有走的理兒,放心吧,我有辦法叫他留下我。」
聽著外面門兩聲磕響,是郭旺和郭萬擔兩個走了。
夏晚又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手,左右嗅著自己身上沒有煙火氣兒了,這才穩了穩心氣,心說,照這麼些年對於郭嘉的了解,他喜歡的是像他妹妹郭蓮那般溫柔乖巧的女子,最厭的,大約就是我這種潑辣女兒,穩住穩住再穩住,穩出個溫柔樣子來,要實在不行了,再耍蠻潑,橫豎他有把柄捏在我手裡,不怕他能翻過天去。
穩著穩著,猛吸一口氣,啪一聲甩帘子,她就進了西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