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握著馬鞭的手緊了緊,蕭元煜的目光漸漸沉下,低叱一聲,加快了行速。
今年的春朝恰逢太皇太后七十壽辰,於是格外熱鬧,各地的大小諸侯雲集京城,即便是不便前來的也捎上了貴重的壽禮,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各種名貴的寶物,卻是第一次入京朝拜的中山王。
當中山王進入章台宮的大殿,不少人都發出了驚嘆之聲。
他大病初癒,皇帝准許乘坐步輦上朝,覲見時,中山王端坐在步輦上,宛若玉人,身後的隨侍皆衣飾華美、持花捧香,在中山王身後亦步亦趨。
當今的天下人喜愛形容修美之士,中山王身分矜貴、容貌出眾,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拜見時,連皇帝也忍不住與他多說兩句話。
中山王年紀雖小卻極有章法,待人接物有禮有節,面對天子也自有一番大方的氣度,更令眾人刮目相看。
朝會的隔日,太皇太后的長樂宮熱鬧起來。
壽宴上,皇室的遠近族支都派了人來,可謂子孫滿堂,燈燭燦若繁星,照得殿上通明,不僅各諸侯、藩王和宗親,太后、皇帝、諸公主、皇子也齊聚殿上。
太皇太後端坐上首,太后和皇帝列次陪坐,樂聲悠揚,來賀壽的諸侯和藩王輪番拜見,獻上各式各樣的壽禮。
太皇太后姓周,與中山王的曾祖母、中山恭王的王后是姊妹,中山王上前拜見時,她看著這個身材單薄的俊俏少年,滿面疼惜,拉著他的手左看右看,只不肯放。
中山王獻上的壽禮中有一樣中山國特產的金絲蜜棗,盛在精緻的漆盒裡。
太皇太后看著,忽而動容道:「你曾祖母在世時,也每年給老婦送一盒蜜棗來。」說著,眼睛發紅。
中山王看著她,怔了怔。
身後的中山國丞相馮暨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見中山王向太皇太后一揖,道:「父親故去前,常言承太皇太后疼愛,奈何沉屙纏身,不得赴京,臨終前仍惦記著要給太皇太后愛吃果脯。
睿華不孝,亦常年卧病,去年病好,母親說這是太皇太後福澤所致,令睿華親自拜見太皇太后,亦償父親遺願。」中山王說話不像一般少年那樣充足,聲音帶著些稚弱的軟脆,一番話卻是熨貼得體。
馮暨愣了愣。
太皇太后聽著大受感動,又感嘆了一會方才破涕為笑,罷了卻不肯讓中山王下去,讓內侍在身旁另置一席,讓中山王坐下。
坐在附近的溫太后打量著中山王,笑著對太皇太后道:「中山王眉間都有幾分桓王的影子,可依我見,卻比桓王更俊俏。」
太皇太后亦笑,問馮暨,「中山王此番出來可有醫師跟隨?服侍之人可足夠?」
馮暨道:「太皇太后不必憂慮,國中跟隨而來的醫師和從人皆是充足。」
太皇太后頷首道:「若有缺短,稟與我知。」說罷又嘆一口氣,「中山王大病剛癒,尚且能千里迢迢來看老婦,我有些個親孫兒卻遠在邊鄙不得回來,也不知何時能見。」
這話出來,四座眾人訕然。
朔北王蕭元煜,先帝的二兒子、皇帝的異母弟弟,他自幼聰慧,少年時嶄露將才,十七歲隨軍出征北境失地,一戰成名,也因此封了朔北王。
先帝病逝的那一年,羯人聯合羌人進攻西海,朔北王率軍出征,待得勝利,先帝已經去世,太子即位成為新皇,也就是從那時起,朔北王一直留在北境沒有回來。
此事在朝臣和民間一度議論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但是在宮中沒有人敢提,能當著溫太后和皇帝的面念叨朔北王的也只有太皇太后。
溫太后看皇帝一眼,似笑非笑,輕輕吹著一盞茶。
皇帝面色不改,微笑道:「元煜鎮守邊關,朕亦是十分想念他,祖母若是挂念,正好昨日他的信到了,朕這就命人取來給祖母念一念?」
太皇太后輕哼道:「罷了,那些檯面話,不用你念我也知曉。」
皇帝笑了笑,正要再說,忽然間,侍中湯荃小跑著上殿來,向眾人一拜,喘著氣道:「稟太皇太后、稟陛下,城門傳來消息,朔北王已經到了城外!」
眾人聞言,面色皆是一變,皇帝的笑意凝在唇邊。
「朔北王回來了?」太皇太后目光一亮,驚喜非常。
溫太后亦是驚詫,神色疑惑不定。
皇帝問內侍,「何人所報?可無看錯?」
「是城門校尉急報,侍衛千人,旗幟、符信俱是無誤,確是朔北王。」
「還等什麽,快快去將朔北王迎來。」太皇太后滿面喜氣,急切道。
溫太后目光一閃,看向皇帝。
皇帝面帶微笑,道:「朔北王千里迢迢回京,一路辛苦,還不速速迎接。」
朔北王回來的消息迅速傳遍大殿,管弦樂聲的掩蓋下,眾人議論紛紛、低語一片。
太常丞郭越滿面愕然。
「朔北王竟是回來了?」宗正看著郭越,笑道:「前兩日問仲清,還騙我說不知。」
郭越陪笑,心裡卻忍不住納悶,這個脾氣難測的外甥,如今是搭錯了哪根筋?
「元煜可許多年不曾回來了。」鄢陵大長公主對太皇太后笑道:「定是為了母親的壽辰特地回來的。」
朔北王?中山王坐在一旁,聽著這些人的言語,只覺得這三個字耳熟卻想不起來。
過了大半時辰,內侍上殿來稟報,說朔北王已經到了殿外。
「宣。」皇帝道。
中山王順著眾人的目光朝門口望去,只見外面陽光斜斜地透過殿前的帷幔,一人健步走來,身影出現在明晦交接之處,長身玉立,未幾,面龐在燦若星辰的燈燭光中漸漸清晰,在眾人的讚歎聲中,中山王的眼睛也隨之定住。
「孫兒來遲,向祖母請罪。」蕭元煜風塵僕僕,俊朗的面容卻無半分疲態,神采奕奕、唇角含笑,走到在上首眾人前,端正一禮,「元煜拜見母親、拜見陛下。」
太皇太后激動得眼圈發紅,不等他行完禮,只招手道:「元煜,快來,讓老婦好好看看。」
蕭元煜走到太皇太后近前,才跪下,太皇太后已經一把將他扶起,看著他,滿臉心疼,「又黑又瘦,在那等荒涼之地定是吃了不少苦,你怎去了這麽久,這狠心的兒郎,老婦過一年少一年,也不回來看看……」
太皇太后越說越難過,拉著蕭元煜的手直掉眼淚,溫太后見狀,看看蕭元煜,對太皇太后和聲勸道:「母親莫難過,元煜這不是回來了嗎?」
「是啊。」鄢陵大長公主笑道:「今日是母親的壽辰,大喜之日該高興才是。」
聽得眾人一番勸慰,太皇太後方止住淚水,看著蕭元煜道:「你一去數年,如今回來,可要留多些日子。」
蕭元煜無奈而笑,道:「孫兒遵命。」
太皇太后卻不依不饒,又向皇帝道:「陛下也得看好了,邊疆的事,多緊急也給我扣下,天下人這麽多,說缺元煜一個,老婦可不信。」
皇帝訕然,忙拱手答應道:「祖母有命,朕豈敢不從。」眾人皆笑。
鄢陵大長公主笑著對蕭元煜說:「元煜不知曉,今日這宴上,太皇太后可是哭了兩回了,方才見中山王哭了一回,見到你又哭一回。」
中山王?蕭元煜順著她的目光轉頭,未幾,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個俊秀少年,目光倏而定了定。
四目相對,中山王看著蕭元煜,只覺那目光雖溫和,卻似含著某種穿透力,能探入心底。
「這是朔北王。」太皇太后莞爾,對中山王道:「論輩分,你該稱他王叔。」
中山王頷首,行禮道:「拜見王叔。」
蕭元煜看著他,亦微笑還禮,「原來是王侄,幸會。」
中山王在京城的府邸,多年來不曾敞開大門,如今終於迎來主人,修葺一新。
太皇太後知道中山王身體不好,沒有將他留太久,早早讓他回府歇息。
寢殿里錦帳低垂,炭火送暖、香氣溫軟。
幾名侍女走進光照昏暗的屋裡,瞥瞥紗帳後面的兩人,女官暮珠烏髮半散、身上的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脖頸和半側香肩,明艷的面容泛著胭脂般的潮紅,中山王枕在她的腿上,眯著眼睛,似乎在享受她的伺候,時而輕哼一聲,曖昧撩人。
侍女們相視竊笑,一人在帳外小聲道:「大王,湯沐備好了。」
中山王沒回答。
「知道了,下去吧。」暮珠聲音軟軟地說。